救助猎户的争执之后,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更加坚硬,如同深秋凝结的寒霜,每一步同行都带着无形的隔阂。薇奥菈不再询问瑟维斯的意见,瑟维斯也不再主动解释沿途所见。她们只是机械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越日渐萧瑟的山林。空气中开始弥漫起另一种不祥的气息,不是硝烟,也不是血腥,而是一种混合了腐败草药、陈年霉味和某种甜腻恶臭的怪诞味道,随着风断断续续飘来,令人作呕。
这味道指引着她们,或者说,警告着她们。但薇奥菈的脚步并未改变方向,或许是她想证明什么,或许是她无法对这股代表大规模痛苦的气息视而不见。瑟维斯跟随着,没有出言改变路线,只是红发下的眼眸愈发沉静,那片深邃中倒映的命运星河仿佛在无声地加速流转。
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一条浑浊的小河蜿蜒穿过。谷地中,一个镇子的轮廓隐约可见,但与其说是镇子,不如说是一座被恐惧和死亡围困的孤岛。一道由拒马、荆棘和简陋土垒构成的粗糙封锁线,歪歪扭扭地环绕在镇子外围。一些穿着破烂号衣、用布巾蒙住口鼻的兵士,手持长矛或弓箭,无精打采地守在几个出入口附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与浓浓的惧意。
封锁线内,镇子死寂。大多数房屋门窗紧闭,烟囱不见炊烟。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被风吹动的垃圾和破碎的瓦罐。那股甜腻的腐臭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混合着焚烧艾草和其他草药试图驱邪的呛人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零星几声嘶哑的哭泣或绝望的哀嚎从深处传来,旋即又被沉重的寂静吞没,反而更添恐怖。
偶尔,封锁线内侧会有摇摇晃晃的身影试图靠近,口中发出含糊的哀求,伸出手想要抓住外面世界的空气。但回应他们的,往往是兵士们惊恐的呵斥、后退,甚至拉开的弓箭。一声短促的惨叫和重物倒地声后,一切又归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薇奥菈和瑟维斯隐蔽在远处一片枯树林的边缘,观察着这座被瘟疫吞噬的镇子。薇奥菈的竖瞳紧缩,她能感知到镇子里弥漫着海量的、快速衰败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成片成片地摇曳熄灭。痛苦、绝望、恐惧……各种负面情绪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
瑟维斯的目光则越过简陋的封锁线,落在镇子上空那片无形的区域。在她的视野中,景象比现实更加残酷。无数纤细的命运丝线,原本颜色就大多晦暗,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败,继而一根接一根地、无声地断裂、消散。那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百上千,如同秋日被狂风席卷的蒲公英,瞬间飘零。每一根丝线的断裂,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终结,一种痛苦的彻底沉寂。
“瘟疫的结局已定,”瑟维斯的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入死水,“大规模的死亡不可避免,这是命运在此刻此地的集体收束。丝线的断裂如雨,已近尾声。”
她转向薇奥菈,眼眸深处是一片毫无波动的深邃:“强行介入,试图扭转这已近完成的终局,如同伸手去接注定落地的断线。不仅徒劳,更可能扰乱死亡本身的秩序。过于集中的生命能量异常波动,在瘟疫这种极端环境下,或许会催生出谁也无法预料的、更加可怕的变数。”
这是警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直接和严峻。
薇奥菈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座死寂的镇子,听着风中传来的零星悲声,感受着那浓烈的死亡气息。瑟维斯的话语冰冷地分析着必然,陈述着干预的危险。但她的心中,那股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不断被压抑、被质疑、被现实反复挫伤的“想做点什么”的冲动,在此刻汹涌地澎湃起来。这不再是救助单个猎户,而是面对成百上千正在痛苦中消亡的生命。
“拥有力量……却只是旁观,”薇奥菈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执拗,她直视瑟维斯,“在我来的地方,这是一种背叛。对生命本身的背叛。我无法……像你一样,仅仅‘看见’和‘记录’。”
她没有等待瑟维斯的回答,或许知道不会有她想要的答案。夜幕开始降临,给这座瘟疫之镇披上更深的阴影,也提供了些许掩护。薇奥菈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不再调动那试图在现实中“创造”或“凝聚”的权能,而是将意识沉入另一种更加玄妙的层面——【梦境行走】。
她的身影在原地变得略微模糊,仿佛隔了一层波动的水纹,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愈发浓重的夜色,越过了那道充满恐惧的简陋封锁线,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潜入了那座被死亡笼罩的镇子。
瑟维斯依旧站在原地,红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她没有试图阻止,也没有跟随。只是静静地望着薇奥菈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穿透了墙壁与黑暗,注视着镇内即将发生的一切。她眼中的星河流转,倒映着无数丝线断裂的轨迹,也映照出一些新的、因为外来扰动而开始轻微颤动的光点。
镇内比外面感知的更加恐怖。街道上偶尔可见倒毙的尸体,无人收殓,在月光下显出青黑的轮廓。一些尚有活人的房屋内,传出断续的呻吟和咳嗽。绝望如同湿冷的雾气,浸透每一寸砖石。
薇奥菈小心翼翼地避开官兵可能巡逻的路线,利用【梦境行走】带来的隐蔽性,穿梭在死寂的街巷。她找到了一处公共水井,井水浑浊,散发着异味。她尝试调动微弱的梦境力量,不是创造,而是尝试“净化”与“安抚”。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光晕从她指尖渗入井水,试图驱散水中的病气与污浊,虽然效果可能微乎其微,但她希望至少能让饮用者稍微好受一点。
她靠近一些尚有活人气息的房屋,隔着门板或窗缝,将一丝丝极为微弱的、带着安抚与宁静意味的梦境气息送入室内。她不敢直接治疗,那超出了她目前力量的范围,也太过惊世骇俗。她只想缓解一些痛苦,带来一丝心灵上的慰藉,哪怕只有一瞬。
起初,似乎有些作用。某个房间内剧烈的咳嗽声似乎平缓了片刻;另一个屋内孩子的哭泣变成了低低的抽噎。薇奥菈心中掠过一丝微弱的慰藉。
然而,很快,意外发生了。
在一处聚集了较多病患的破败院落外,当她试图将一丝安抚的气息送入院内时,一个濒临死亡、高烧呓语的老妇人,恰好透过破窗,看到了月光下薇奥菈一闪而过的、覆盖着银鳞的手臂和那双非人的竖瞳。
恐惧,在瘟疫和死亡的极端压力下被放大到极致。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陡然睁大,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妖……妖怪!银皮的妖怪!是它……是它带来了瘟神!”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院落内本就濒临崩溃的恐惧。其他神志不清的病人也被惊动,在谵妄和极度的绝望中,他们将所有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的憎恨,都投射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异类”身上。
“妖怪来了!”
“是它害死了我们!”
“杀了它!杀了它瘟病就好了!”
疯狂的喊叫、诅咒从院内爆发。几个病情稍轻、或被恐惧激发出最后气力的男人,竟然挣扎着抓起手边的木棍、石块,嘶吼着冲出院门,朝着薇奥菈模糊的身影扑来。他们的眼睛赤红,面孔扭曲,完全被集体性的恐慌和绝望支配,将薇奥菈当成了可以倾泻所有苦难的具体对象。
薇奥菈惊呆了。她只是想帮助,想安抚。迎接她的却是疯狂的敌意和攻击。她下意识地后退,躲避着扔来的石块。混乱的骚动声在死寂的镇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立刻引起了封锁线附近官兵的注意。
“镇内有动静!”
“有妖异?快!”
火把亮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的碰撞声朝着骚动区域快速逼近。
薇奥菈意识到不妙,立刻全力施展【梦境行走】,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迅速淡化、远离。在她最后消失的感知里,是那些病患疯狂的叫喊、官兵急促的呼喝,以及整个镇子因为这意外骚动而似乎更加紧绷、更加恐惧的氛围。
她有些狼狈地回到了枯树林边缘,身形重新凝实,微微喘息,脸上带着惊愕、不解和深深的挫败。银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瑟维斯依然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她看着薇奥菈,目光平静无波。
“你延缓了几个人的痛苦,或许给了他们一个发泄恐惧的靶子,”瑟维斯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冰冷而清晰,“但你引发的骚动和‘银皮妖怪’的传闻,已经传到了封锁的官兵耳中。对于本就极度恐惧瘟疫、视其为妖邪作祟的他们来说,这无疑是最恐怖的印证。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加强封锁,甚至……为了杜绝‘妖邪’和瘟疫扩散,采取更极端的‘净化’措施。可能是彻底断绝一切进出,可能是……”她顿了顿,“用更彻底的方式,让镇子彻底‘安静’下来。你的善意,薇奥菈,可能提前,甚至加剧了这座镇子最终的结局。”
薇奥菈如遭重击,怔怔地站在那里。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镇子里隐约未平的骚动余音和官兵粗厉的呼喝。她回想起那些病患疯狂攻击她的眼神,那不是对救助的感激,而是最原始的恐惧与迁怒。她回想起瑟维斯之前的警告——“扰乱死亡的秩序”,“催生更可怕的变数”。
她一直坚信的直接干预,她认为的“对生命的善意”,在这个瘟疫与绝望的熔炉里,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可能成了点燃更猛烈恐惧、招致更残酷镇压的火种。
一种冰冷的、混合着后怕、茫然与更深重无力的感觉,缓缓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第一次,开始真正地、严肃地思考瑟维斯一直强调的那个词——“后果”。善意,并非天然正确,也并非总能导向光明。在这个复杂、脆弱而残酷的世界里,它可能是一把双刃剑,甚至……一剂催化剂。
她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在月光下投下的、微微颤抖的影子。夜还很长,镇子里隐隐传来的不安声响,如同她心中不断回荡的、关于干预与后果的冰冷诘问。瑟维斯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示意离开这个不祥之地。薇奥菈机械地跟上,脚步虚浮。这一次,裂痕不再仅仅是理念之争,而是染上了现实的、令人心悸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