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下的阴影,远比日光城百姓想象的更加幽深粘稠。
登基大典的余音仿佛还在梁柱间嗡鸣,靛蓝与素白的帷幕尚未撤去,崔琰已将自己深埋进繁重的政务与更深沉的谋划之中。
他高效地处理着边境布防、部族安抚、粮草调配,一道道政令清晰果决,迅速稳定着西境濒临崩溃的秩序。
朝臣们最初的不安与新奇,逐渐被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庆幸的情绪取代——这位新王,或许真能带领西境走出泥沼。
只有鹰栖宫,像繁华宫殿群中一座被刻意遗忘的孤岛。
央金住在这里,享受着最精心的照料,最华美的用度,崔琰每日都会在固定时辰出现,温言询问她的身体,倾听御医禀报胎象,甚至亲自试过汤药的温度。
他完美的扮演着一个因国事繁忙而稍显疏离,却对孕妻与子嗣极为重视的君王。
宫人们私下感叹,王上冷峻威严,唯独对王后,存着难得的柔软。
央金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柔”包裹中,却愈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崔琰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时,看似专注,深处却是一片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冻结的荒原。
他的触碰礼貌而克制,他的话语体贴却公式化。
她试图用腹中的孩子作为桥梁,小心翼翼地谈论未来的憧憬——孩子会长得像谁,该请哪位博学的大儒启蒙,日光城的夏天该去哪里避暑……
崔琰总是静静听着,偶尔颔首,递上一盏温热的安神汤,或是一碟她孕期偏爱的酸梅,然后以政务繁忙为由,适时离去。
他的回应无可挑剔,却让央金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在无形的寒风中摇曳欲熄。
她开始频繁梦见父王和兄长染血的脸,梦见自己在一片浓雾中孤独奔跑,怎么都找不到出路,也抓不住身边那个看似很近、实则遥不可及的背影。
这一夜,风格外大,吹得宫灯摇曳,在窗纸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崔琰来得比平日更晚,身上似乎还带着墨香与一丝未散的、属于远方战报的铁锈气。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殿内霎时空旷得令人心悸。
央金正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父王生前赐予的玉佩,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微凸的小腹上。
五个月的胎动已渐明显,此刻孩子似乎也安静下来。
见到崔琰,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眼底却有掩饰不住的惊惶:“夫君,今日边关……没事吧?”
“无碍,些许流寇,已处置了。”崔琰走到榻边,并未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今日未穿王袍,一身简单的深青色常服,衬得面色在昏暗光线下有种玉质的冰冷。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随即落在她护着小腹的手上,眸色深沉难辨。
央金被他看得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试图寻找话题:“今日孩儿很是乖巧,许是知道父亲操劳,不忍闹腾。”
她努力让语气轻快些,带着一点希冀,“夫君,你说,他会是个安静的孩子,还是个活泼的?我昨日梦见一片很大的草场,他在里面跑,笑得特别开心……”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崔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往日的敷衍倾听,也无丝毫动容。
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诉说对未来的幼稚幻想,看着她眼中因为提及孩子而短暂亮起又迅速黯淡的光芒。
然后,他转过身,从身后小几上拿起一个早已备好的、精巧的玉碗。
碗中是色泽澄澈、微微泛着金黄的汤药,热气已不太明显,只有一缕极淡的、混合着蜜糖与某种奇特花草的香气逸散出来。
“夫人近日心神不宁,夜梦繁多,于安胎无益。”他将玉碗递到她面前,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比往日更温和些,
“这是御医院用古方新配的安神定魄汤,加了几味西境雪山特有的珍稀药材,药性温和,最是滋养。趁温热服下,今夜当可安眠。”
央金怔怔地看着那碗药,又抬头看看崔琰。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深处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属于人的暖意。她心头莫名一紧,手指微微蜷缩,没有立刻去接。
“夫君……”她声音有些发颤,“我……我今日觉得尚好,这药……”
“良药苦口。”
崔琰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王者的威严,让央金浑身一冷。
他将碗又递近了些,几乎碰到她的指尖,“夫人,为了孩子,也需保重自己。喝了它,好好休息。”
他的话语依旧嵌在“关怀”的框架里,动作却带着无形的压迫。
央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她曾深深迷恋的、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在晃动的烛光下,却显得无比陌生,甚至……有些狰狞。
她想起兄长们诡异的死亡,想起父亲临终前的不甘,想起朝堂上那些投向崔琰的、复杂难言的目光……
一个可怕的、她一直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噬咬上她的心脏。
不……不会的……他是她的夫君,是孩子的父亲……他需要她和这个孩子来稳固王位……
可另一个声音在尖叫:如果他根本不在乎这个“污点”呢?如果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呢?
见她迟迟不动,崔琰的耐心似乎耗尽了。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分,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也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封的漠然。
他不再劝说,直接伸手,稳稳地托住碗底,另一只手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地扶住她的后颈,将碗沿凑到她的唇边。
“喝。”一个字,简短,冰冷,再无转圜。
央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想挣扎,想推开,可身体却像被冻住一般僵硬。
碗沿碰到嘴唇,微温的药液沾湿了她的唇瓣,那股奇异的香气直冲鼻端。
“不……”她发出破碎的气音,眼泪夺眶而出。
崔琰手上微微用力,药液灌入了她的口中。她被迫吞咽,苦涩与那股奇异的甜香混合着滑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崔琰松开手,将空碗随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拿出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异常仔细,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央金捂住喉咙,猛烈地咳嗽起来,想把药吐出来,却只是徒劳。
最初的麻木过后,一股尖锐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穿刺搅动的剧痛,猛地从腹中炸开!
“啊——!”她凄厉地惨叫一声,整个人从榻上翻滚下来,蜷缩在地,双手死死抵住腹部。
那痛楚来得如此凶猛暴烈,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思维,冷汗如瀑,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俯视着她的崔琰。
“……为……什么……”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字句,鲜血开始从她的嘴角、鼻孔甚至眼角渗出,衬得她惨白的脸如同恶鬼,
“这是……你的……孩子……”
崔琰看着她濒死的惨状,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缓缓蹲下身,靠近她因痛苦和怨恨而扭曲的面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轻得像耳语却又清晰得如同冰锥凿击般的声音说道:
“你的爱,令我作呕。”
央金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
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至于这孩子……不过是这场肮脏交易留下的污点,本就不该存在。”
“……”央金张大了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沫不断从口中涌出。
无边的怨恨、绝望、难以置信,最后凝固在她圆睁的、死死瞪着崔琰的双眼中。
她伸出的、试图抓住什么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抓挠了两下,最终颓然落下。
生命的色彩从她眼中彻底消失,只剩下永恒的空洞与凝固的惊骇。
死不瞑目。
崔琰静静地看了片刻,确认她已气绝。然后,他站起身,再次用干净的丝帕,仔细擦了擦手,仿佛刚才沾染了无形的秽物。
他走到门边,拉开殿门。
门外,韩七如同幽灵般垂手侍立,仿佛对殿内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几名同样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内侍无声上前。
“王后哀伤过度,思念先王与王子,心疾突发,已于今夜薨逝。”崔琰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传令,以王后之礼,厚葬于王陵。举国哀悼。鹰栖宫一应侍从,皆需仔细盘问照料不力之责,但有疏失者,严惩不贷。”
“是。”韩七躬身应道,毫无迟疑。
崔琰不再看身后那一片狼藉与无声的死亡,迈步走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深青近墨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暗银的滚边在廊下稀薄的灯光中,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光。
鹰栖宫的灯火,一盏接一盏,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很快,王后央金郡主因哀伤过度、急痛攻心而追随先王与兄长于地下的消息,便会伴随着新王“悲痛万分”、“辍朝三日”的旨意,传遍日光城,传向西境每一个角落。
人们会叹息红颜薄命,会感慨新王情深义重、命运多舛,会越发将希望寄托在这位接连承受打击却依然挺立的年轻君王身上。
无人知晓,那华丽的棺椁中,埋葬的不只是一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更是一个女人全部痴傻的真心、一个未及出世便被亲生父亲抹杀的生命,以及……
一场以爱为名、以权力为饵、最终以鲜血祭献的,彻头彻尾的骗局与谋杀。
崔琰独自走向自己的寝宫,那里没有等待的灯火,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空旷。
他摊开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碗药汁微温的触感,以及更久远之前,江南烟雨里为那人试药时,指尖沾染的、截然不同的微凉与苦涩。
冰封的心湖深处,那扭曲的火焰燃烧得无声而炽烈。
这场祭礼,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