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归来，夕阳已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上一层瑰丽的金红色。朱雄英辞别皇祖父，返回东宫。今日校场一行，信息量巨大，他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与父亲朱标沟通。
刚踏入东宫范围，便有内侍上前，低声道：“殿下，太子爷在书房等您。”
朱雄英毫不意外，点了点头，径直前往朱标的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朱标没有像往常一样伏案处理公文，而是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背影显得有些凝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父亲。”朱雄英上前行礼。
“英儿，回来了。”朱标走到书案后坐下，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吧。今日随你皇爷爷去校场，感觉如何？”
朱雄英依言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父亲是在担心蓝玉舅公？”
朱标微微一怔，随即苦笑着叹了口气：“你都看出来了？英儿，你今日在校场上，应对得……很好。既全了蓝玉的颜面，也安抚了京营将领，更在你皇祖父面前展露了格局。为父……很欣慰。”
他话锋一转，眉头却锁得更紧：“但正因为你应对得太好，为父才更加担心。蓝玉此人，勇猛善战，于国有大功，亦是你的舅公，这本是亲近之谊。然其性格骄纵，跋扈张扬，今日校场之举，看似鲁莽，实则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和炫耀？你皇祖父雄猜之主，最忌臣下恃功而骄，结党营私。为父担心，长此以往，蓝玉恐非善终之局。而你今日与他有了这番对答，虽化解了当时尴尬，却也难免……难免会让人将你与他联系起来。”
朱标的担忧不无道理。在朱元璋的统治下，功臣良将能得善终者寥寥无几。蓝玉的做派，几乎是在一步步挑战朱元璋的底线。朱雄英作为嫡长孙，若与蓝玉走得太近，很容易被卷入未来的政治风暴中。
朱雄英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面容，心中温暖，也更加坚定了要扭转某些悲剧的决心。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父亲所虑，英儿明白。蓝玉舅公确有其不妥之处，皇祖父亦非宽纵之君。”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然，父亲可曾想过，正因如此，英儿今日之举，或许并非坏事？”
“哦？”朱标看向儿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父亲，蓝玉舅公及其麾下将领，乃我大明如今最善攻伐之锐气。北元未灭，边患未除，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皇祖父固然不喜其骄纵，但更需其为国征战、开疆拓土之能。”朱雄英缓缓说道，声音虽稚嫩，逻辑却异常清晰，“此正如利剑，虽可能伤己，但更可杀敌。关键在于，持剑之人，如何用之，又如何束之。”
他顿了顿，继续道：“今日校场，英儿并未偏袒任何一方，只言协同作战之要，此乃公心，皇祖父自然看在眼中。而借此机会，与蓝玉舅公有所接触，了解其性情，观察其动向，总好过对其一无所知，任其恣意妄为，最终酿成大祸，牵连更广。”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没想到儿子看得如此深远。不是简单地划清界限，而是思考如何“用”与“束”。
“况且，”朱雄英压低了声音，“父亲可还记得，皇祖父设立锦衣卫之意？这天下，尤其是在这南京城内，又有何事，能真正瞒过皇祖父的耳目？与其刻意疏远，引得皇祖父猜疑东宫与军方大将‘有意’疏离，不如坦然处之，偶尔在明面上有此等合乎情理的往来。只要我东宫行事光明磊落，无结党营私之实，皇祖父即便看在眼中，也只会认为这是父亲与英儿，在为国惜才，在替他……安抚和观察这柄可能伤人的利剑。”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朱标浑身一震！
他一直以来，受自身仁厚性格和儒家教育影响，对于蓝玉这等跋扈武将，多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生怕惹上结党的嫌疑。却从未从“持剑人”和“帝王心术”的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朱元璋设立锦衣卫，监控百官，本身就是一种极强的控制欲和洞察力的体现。东宫若是对蓝玉这等重要将领表现得过于冷淡和避忌，在朱元璋看来，反而可能是一种“心虚”或者是“无能驾驭”的表现。相反，像朱雄英今日这般，以皇孙的身份，公心为国地进行一番对答，既展现了能力，也表明了态度，反而更显得坦荡，更容易获得朱元璋的理解甚至……赞许？
“持剑……用与束……坦然处之……”朱标喃喃地重复着儿子的话，眼中的忧虑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所取代。他再次看向朱雄英，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欣慰，更有一种仿佛重新认识自己儿子般的震撼。
“英儿，你……你真的长大了。”朱标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为父以往，或许……或许太过拘泥了。”
朱雄英连忙道：“父亲仁厚持重，乃国本之福。英儿年幼，所思所想或有疏漏，还需父亲时时提点教诲。”
朱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轻松的笑容：“不，你思虑得很周全，比为父想得更深，更远。看来，有些事，为父确实该换个角度思量了。”
他站起身，走到朱雄英面前，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英儿，你有如此见识与胸襟，乃大明之幸，亦是为父之幸。日后，若有何想法，尽管与为父直言。你我父子一体，当同心协力，共保大明江山社稷。”
“是，父亲！”朱雄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得到了父亲的理解和支持，他未来的许多行动，将会顺畅得多。
父子二人又聊了些闲话，气氛融洽。朱雄英趁机将今日沿途所见民生景象，以及皇祖父关于痛恨贪官、体恤民生的教诲转述给朱标听。
朱标听后，亦是感慨万千：“父皇出身寒微，深知民间之苦。我辈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更当时时警醒，勿忘根本。英儿，你能留意及此，甚好。”
这时，朱雄英似乎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父亲，今日听蓝玉舅公言及北边军情，言道北元残部远遁，秋高马肥亦未见南侵。却不知……我大明如今边镇屯田、军储情况如何？若真如舅公所言，边境暂无大战，能否借此机会，进一步巩固边防，恢复民生，甚至……尝试恢复些前朝便有的，与塞外诸部的‘互市’，以我之余，易其之缺，既可缓和边衅，亦可充实边用？”
他再次抛出了一个想法。互市，这在明初是一个相当敏感的话题。朱元璋鉴于前宋教训，对周边势力采取的是强硬和戒备的态度，“片板不许下海”的海禁政策已经初露端倪，陆上大规模互市更是被视为资敌行为。
但朱雄英知道，完全封锁并非长久之计。适度的、在朝廷严格控制下的贸易往来，对于缓和民族矛盾、获取战略物资（如马匹）、减轻边防压力有着积极作用。他此刻提出，并非要立刻推行，而是先在父亲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让他开始思考除了军事对抗之外的其他可能性。
朱标果然陷入了沉思。他并非迂腐之人，对于互市的利弊也有所考量。只是以往受制于朝廷主流观点和父皇的强硬态度，未曾深入去想。
“互市……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朱标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谨慎地说道，“不过，借此边患稍息之机，巩固边防，与民休息，确是正理。此事，为父会留心。”
这就够了。朱雄英知道，有些改变需要循序渐进。
离开朱标的书房，夜色已深。廊下的宫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朱雄英走在回自己寝殿的路上，心情比去时轻松了许多。与父亲的这次深谈，不仅化解了可能的误解，更初步统一了“内部”的思想，为他未来的布局扫清了一个重要的障碍。
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如同棋盘上密布的棋子。
校场一行，是落子。
东宫夜话，是定神。
接下来，他需要更加谨慎，也更加大胆地，在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上，落下更多关乎未来的棋子。
蓝玉是一子，边患是一子，民生是一子，朝堂是一子……而最重要的，还是那位端坐于九天之上，执掌着最终生杀予夺大权的皇祖父。
如何让这盘棋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将是他重生之后，面临的最大挑战与机遇。
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的微凉。朱雄英的嘴角，勾起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而自信的弧度。
路，还很长。但他已不再孤单，也不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