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的一番对答,如同在朱元璋心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他对这个死里逃生后仿佛脱胎换骨的嫡长孙,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和审视。不再满足于听翰林学士的转述和太监的密报,他决定亲自、更近距离地观察。
这日午后,朱雄英刚结束文华殿的功课,正准备返回寝殿,一名身着绯袍、气息精干的中年太监却拦住了他的去路,恭敬地行礼道:“殿下,陛下口谕,召您前往御书房觐见。”
御书房?
朱雄英心中微动。那里是皇祖父日常批阅奏章、与重臣商议军国大事的核心机要之地,等闲皇子皇孙都不得轻易踏入。此刻召他前去,绝非寻常。
“有劳公公带路。”朱雄英面色平静地点点头,跟在那太监身后,心中快速盘算着皇祖父的意图。是进一步考教学问?还是……要让他接触一些真正的朝政?
踏入御书房,一股淡淡的墨香与陈年奏折特有的纸张气味混合传来。房间并不算特别宽敞,陈设也远不如后宫宫殿奢华,却自有一股森严肃穆、权柄在握的沉重气息。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几乎将后面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淹没。
朱元璋正伏案疾书,朱笔御批,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一边站着,听听。”
朱雄英依言,安静地走到御案旁不远处的阴影里,垂手侍立,目光快速扫过房内。除了他和皇祖父,只有两名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在角落的老太监,呼吸都微不可闻。
此时,御书房内并非只有朱元璋一人。下首还站着两人,皆是朝中重臣。一位是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气质儒雅中带着刚直的都御史,正在陈述某事;另一位则是身着蟒袍,身形魁梧,面容与朱雄英有几分依稀相似,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武与……些许不易察觉的桀骜之气的青年武将。
朱雄英认得他,永嘉侯——朱亮祖。此人并非皇族,因战功卓着被赐姓“朱”,封侯爵,镇守广东,是军中一员悍将,但同时也是个有名的刺头,跋扈不法之事时有耳闻。
只听那都御史声音沉痛,正在弹劾朱亮祖:“陛下,永嘉侯朱亮祖,纵容部下侵占民田,欺压良善,其子朱暹更是在地方上无法无天,强抢民女,殴杀无辜!广东按察使司官员依法查问,竟被朱亮祖当堂鞭笞扣押,视国法如无物!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若不严惩,国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存?”
朱亮祖站在一旁,虽然低着头,但嘴角却撇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弧度,显然并未十分将这位都御史放在眼里。他自恃军功,又觉得天高皇帝远,些许小事,陛下定然会念在他的功劳上网开一面。
朱元璋停下了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目光如电,先扫过那都御史,确认其并非凭空构陷,然后冷冷地看向朱亮祖:“朱亮祖,御史所言,可是实情?”
朱亮祖这才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委屈:“陛下明鉴!末将常年在外为国征战,对家人部下管束或有不同。那些田地纠纷,不过是些刁民诬告!至于犬子……年轻人血气方刚,或有些许冲动,但绝不敢做出殴杀无辜之事!定是那按察使司的官儿小题大做,故意刁难我们这些粗人!末将一时气愤,才……才稍有失礼。”
他避重就轻,将侵占民田说成纠纷,将纵子行凶说成年少冲动,将殴打扣押朝廷命官说成“稍有失礼”,试图用军功和“粗人”身份来搪塞。
朱元璋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朱亮祖的心头。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沉默着,这种沉默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压力倍增。
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都御史一脸愤慨,朱亮祖表面镇定,额角却已渗出细密汗珠。
就在这时,朱元璋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了安静站在阴影里的朱雄英。他看到了那双清澈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在观察,在思考。
一个念头忽然在朱元璋心中升起。
他并未转向朱雄英,而是依旧看着朱亮祖,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教:“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当赏,有过……亦当罚。然边镇需要大将镇守,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权衡,倒是个难题。”
这话看似是对眼前局势的评判,但朱雄英却敏锐地感觉到,皇祖父这话,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在考验他对于“赏功罚过”与“大局稳定”之间矛盾的理解!
他不能直接给出处理意见,那会显得僭越和狂妄。但他可以提供一个思考的角度。
朱雄英微微吸了一口气,上前一小步,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孩童的疑惑,轻声说道:“皇爷爷,孙儿听先生讲史,记得汉朝有一位叫……叫丙吉的丞相,他出门不同群斗而死伤,却关心耕牛喘息,认为前者是京兆尹的职责,后者却可能关系天下节气农时,是宰相该管的大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看向朱元璋,眼神纯净:“孙儿愚笨,就在想……永嘉侯爷爷的家人部下在地方上犯的事,自然有地方官和御史台按律查处,这就像是……像是‘群斗’。而皇爷爷和朝廷,是不是更应该关心……像永嘉侯爷爷这样的大将,是否还能继续为皇爷爷镇守好边疆,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这就像是……‘耕牛’和‘节气’?只要‘耕牛’还能好好耕地,些许‘虻蝇’骚扰,让负责拍虻蝇的人去处理就好了,总不能因为虻蝇,就把耕牛杀了吧?”
他用了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粗陋的比喻。将朱亮祖比作“耕牛”,其不法行为比作“虻蝇”,将地方司法比作“拍虻蝇的人”。核心思想是:抓住主要矛盾,维护边疆大将的稳定性是“大局”(耕牛、节气),具体的不法行为应由司法系统去处理(拍虻蝇),只要大将本身还能用、肯用,就不应因小过而动摇根本。
这番话,既没有直接为朱亮祖开脱(承认了虻蝇该拍),又点出了维护边疆稳定的重要性,更巧妙地将决策的层级和责任划分开来——皇帝抓大局,具体执法交给下面。
朱元璋听完,眼中骤然爆射出一团精光!
他死死地盯着朱雄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孙子!这番见解,哪里像是一个八岁孩童能说出来的?这分明是深谙御下之道、精通权衡之术的老成谋国之见!借古喻今,直指核心!而且,这个“虻蝇”与“耕牛”的比喻,虽然粗鄙,却异常形象、深刻,正合他朱元璋的脾胃!
那都御史和朱亮祖也愣住了,齐齐看向朱雄英。都御史面露惊容,陷入沉思。朱亮祖更是惊讶地看着这个年幼的皇长孙,他虽是个粗人,但也听懂了这话是在帮他稳住“耕牛”的地位,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激和异样。
“哈哈哈哈!”朱元璋忽然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打破了御书房的凝重气氛。他指着朱雄英,对那都御史和朱亮祖道:“听听!你们都听听!咱这孙儿,八岁稚龄,却比你们许多人都看得明白!”
他收敛笑容,对朱亮祖沉声道:“朱亮祖,皇长孙的话,你可听明白了?你的功劳,朝廷记得,陛下我记得!但你和你儿子、部下做的那些混账事,就是该拍的‘虻蝇’!回去之后,给咱老实闭门思过!约束家人部众!再敢有下次,咱管你是什么耕牛战马,一律按国法处置,绝不容情!至于你儿子和那些犯事的部下,自有按察使司依法论处,你不许再插手!”
这番话,既肯定了朱亮祖的价值(保住了他),又严厉警告了他(拍了虻蝇),还将具体案件的处置权明确交还给了司法系统。
朱亮祖如蒙大赦,连忙跪下磕头:“末将明白!末将谢陛下隆恩!谢……谢皇长孙殿下!”他这次是真的有些后怕和感激了。
都御史虽然觉得未能彻底严惩有些遗憾,但皇长孙的话和陛下的处置,也确实考虑到了边防大局,而且并未包庇其具体罪行,维护了国法的尊严,他也能接受,遂躬身道:“陛下圣明。”
处理完此事,朱元璋挥挥手让两人退下。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祖孙二人。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朱雄英面前,俯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丙吉问牛……虻蝇耕牛……英儿,告诉皇爷爷,这些话,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