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殿内沉凝的空气,随着皇帝的问话,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
魏忠贤那番老谋深算的权术之言,宋应星那席炽热激昂的技术渴望,如同两道风格迥异却同样有力的水流,在这御前碰撞、激荡。
而此刻,所有的目光——皇帝的、魏忠贤隐含审视的、宋应星急切求证的——都最终汇聚到了那位一直沉默如古松、静立于烛影的老人身上。
徐光启。
他站在那里,身形清癯,背脊却挺得笔直,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直裰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损处打着细密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花白的头发与长须梳得一丝不苟,在宫灯暖黄的光晕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听到皇帝点名,徐光启并未立刻开口。
他抬起那双此刻却异常清明的眼睛,平静地迎向御座上那年轻而锐利的目光。
然后,徐光启整了整衣冠,向前踏出半步,双手合拢,对着崇祯深深一揖。
“陛下,魏公公老成谋国,其计在于一个‘权’字。权衡利弊,借力打力,以虚应实,此乃化解眼前困局、规避近患之良法,可解燃眉之急。”
徐光启微微侧首,向魏忠贤的方向略一颔首,魏忠贤眼皮微抬,算是回礼。
“宋大人一心为公,其策在于一个‘技’字。见猎心喜,求贤若渴,欲取彼之长以补我之短,此乃锐意进取、谋求长远强盛之道,可积未来之功。”
徐光启又转向宋应星,目光中带着长者对后辈进取心的赞许,宋应星连忙拱手,脸上兴奋的红光未退。
“二位大人所言,皆有其理,皆出于公心。”
徐光启的声音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
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徐光启重新将目光定格在崇祯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仅仅是恭敬,更浮现出一种探询,一种仿佛要穿透眼前议题、直抵本质的深沉思虑。
“然则,”
“老臣今日于校场观炮,归来后反复思量陛下自登基以来之种种新政,变革之举。
老臣斗胆揣测,陛下之心志,所图者大,所虑者远,当不止于得一利器以克敌,亦不止于习一技法以自强。”
顿了顿,徐光启似乎在斟酌词句,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捻动袖口,眼神望向殿中某处虚空,
仿佛那里正浮现着大明工坊的烟火、西洋船厂的繁忙,以及两者之间无形的鸿沟。
“老臣愚钝,近来常思一惑:我煌煌大明,能工巧匠代不乏人,
洪武、永乐年间,火器之利亦曾冠绝四方。
何以时至今日,反在火炮一道,有不如西夷之处?
此弊,当真仅在‘器’之不如人否?”
这个问题抛出来,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魏忠贤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宋应星则露出思索的神情。
徐光启没有等待回答,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语气越发凝重:
“老臣与泰西传教士交往多年,略知其国情一二。
彼辈能造此等攻城拔寨之利炮,其背后,绝非仅靠一两个天才匠人偶然所得。
老臣所思者,乃是:彼等如何汇聚众多匠人之力?如何将一技之长,变为众人可学、可传、可精进之‘公器’?如何激励匠人不止步于祖传秘法,而能不断钻研,推陈出新?”
徐光启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每一个问题都敲在实处:
“成祖皇帝,汇集数十年之功,举全国英才之力,编纂《永乐大典》。
此书包罗万象,浩如烟海,老臣曾有幸于翰林院的嘉靖残卷中,窥得其中《武备篇》一二。”
徐光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痛惜的激越。
“那里面记载的,岂是凡俗之物?”
“有‘火龙出水’,可于江海之上飞驰数里,焚敌舰于瞬息;
有‘神机箭’,一匣百矢,连番齐射,如飞蝗蔽日;
更有洪武年间便已成熟的‘碗口铳’、‘大将军炮’,其设计之巧、用料之精、威力之巨,
当时泰西诸国,恐怕还在用投石机和简陋的火门枪!”
徐光启向前一步,苍老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手指向虚空,仿佛在指点那些沉睡在典籍中的辉煌:
“我华夏工匠之智巧,本不输于任何人!
我华夏技艺之底蕴,本凌驾于四海!”
随即,徐光启的话音急转直下,变得沉重而悲凉:
“然,为何《大典》成书之后,这些奇思妙想,这些利器图谱,大多便被束之高阁,蒙尘于深宫秘府?
正本最后于嘉靖年间失火损毁?
为何时至今日,我大明工部所铸之火炮,竟有不如红夷舶来之物?”
徐光启环视魏忠贤与宋应星,最后目光灼灼地看向崇祯,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老臣试问:朝廷可曾真正将工匠技艺,视作强国之基、安邦之本?
文武百官,衮衮诸公,心中所念,是权势倾轧,是党同伐异,是文章诗句,还是这实实在在的、能保境安民的‘工巧之力’?”
“再问:工匠之人,地位若何?
世代隶于匠籍,形同半奴,劳作所得几何?
稍有创见,可能得赏?可能晋身?可能光耀门楣?抑或是‘奇技淫巧’之讥讽随时加身,甚至因‘变更祖制’而获罪?”
“三问:技艺传承,机制若何?
是父子相传,秘不示人,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还是如同泰西那般,有学堂可授原理,有工坊可供实践,有行会可定标准,更有重金悬赏,激励能者不断推陈出新?”
徐光启长叹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一位通晓中西的老臣,对文明兴衰的深刻洞察与无尽忧虑:
“朝廷不重,则无投入,无方向;
百官鄙薄,则无地位,无尊严;
匠人困顿,则无动力,无进取;
传承封闭,则易断绝,难精进。如此循环,
纵有《永乐大典》这般千古瑰宝置于眼前,亦不过是一堆故纸!
纵有鲁班、墨子再生,在这等氛围之下,恐也只能徒呼奈何,最终技艺湮没,后人竟反要向外邦求教!”
徐光启最后对着崇祯,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却铿锵有力:
“陛下!老臣今日之言,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华夏曾有那般辉煌,曾有那么深厚的根基,老臣才倍感痛心,更觉希望所在!”
“红夷之炮,可学!但其背后的鼓励创新之制度、尊重匠人之风气、系统传授之学问、乃至以实学求强国之精神,更当深究,更应急学!”
“陛下登基以来,设新军,重实学,赏工匠,兴格物,此正是对症下药,直指我朝积弊之根!
今日红夷送来此炮,恰似一面镜子,照出我过往之失,亦照见陛下新政之明!”
“故老臣之见,对待红夷与其火炮,当取魏公公之‘权’以周旋眼前,取宋大人之‘技’以充实自身,但更须以陛下推行新政之‘道’与‘志’为根本——
改革匠作制度,提升工匠地位,广建实学学堂,系统整理研究如《永乐大典》这般的前人智慧,并大力鼓励创新验证!”
“唯有将‘权’、‘技’、‘道’三者结合,方能使外来的火花,点燃我华夏本就深厚的薪柴,成就真正的燎原之火,
让我大明之技艺,不再仰人鼻息,而是重新引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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