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您什么?求我把这塑料壳子吃了给您助助兴?”
乔家野手劲大,硬是像拔萝卜一样把那膝盖软得像面条似的老头给拽了起来。
他把那红纸包塞回老头汗衫口袋里,力道大得差点把老头肋骨按断:“大爷,看清楚了,这菩萨是聚丙烯注塑的,也就是做脸盆那个料。您这一跪,它受不起,回头裂了算谁的?”
老头被这混不吝的语气噎得直翻白眼,捧着那个断了腿的塑料神像,一步三回头地挪走了,嘴里还念叨着“高人脾气都怪”。
乔家野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喉咙,眼神却沉了下来。
雨后的清晨,空气里全是泥腥味。
趁着环卫工的大扫把还没挥到这头,乔家野猫着腰钻到了墙根那片野薄荷地里。
昨晚那花合上的时候,他分明看见花心里卷着个东西——那尊被他用酸笋汤“开光”的塑料菩萨,掉了一颗眼珠子。
此时的薄荷蔫头耷脑,叶片上挂着浑浊的水珠。
他伸手去扒拉那坨湿泥,指尖刚触到那个熟悉的老坛子,心里就是一咯噔。
那个装着陈年酸笋的陶罐,盖子被人动过。
乔家野把罐子起出来,底座下面粘着一张被地气洇得发皱的纸片。
他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借着蒙蒙亮的天光一看,是一张火车票。
出发地:青川。目的地:省城。时间:三天后。
乘车人那一栏的名字被泥点子糊住了,但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
乔家野蹲在泥地里,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票根,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真走啊……”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嗓子哑得像是吞了把沙子。
三天后撤展,这女人是打算彻底拍屁股走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留这么张破票算是通知?
他盯着“省城”两个字发呆,脑子里全是高青那张冷冰冰的脸,完全没注意到那张票根的背面,用2b铅笔极淡地写着两个字:“返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愣神。
高青背着那个大得夸张的摄影包走了过来。
她今天没穿那件全是兜的工装马甲,换了身干净利落的冲锋衣,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整个人显出一股子就要远行的清爽劲儿。
乔家野下意识地把火车票攥进手心,刚想站起来质问两句,就见高青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路过他那个摆满劣质手链的箩筐时,脚下像是拌蒜了似的,狠狠一踢。
“哗啦——”
一筐义乌批发价五毛钱的一条的红绳手链撒了一地,跟红蚯蚓似的满地乱爬。
“哎你没长眼啊!”乔家野骂骂咧咧地蹲下去捡。
高青也蹲下来帮忙,两人的手在一堆红绳里撞在一块。
“手脚这么笨,以后怎么摆摊?”高青的声音就在耳边,冷得掉渣,动作却快得离谱。
乔家野只觉得围裙前面的大兜忽然一沉,像是有什么折叠好的纸张被硬塞了进来。
等他反应过来,高青已经拍拍手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收拾干净点,别影响市容。”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家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股火怎么也发不出来。
他伸手摸进围裙兜,掏出一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A4纸。
纸上赫然印着一行黑体大字:《青川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推荐表》。
申报项目:青川古法酸笋制作技艺(含地摊叫卖口述史)。
推荐单位:青川县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
被推荐人:乔家野。
最离谱的是推荐人那一栏,空着,但盖了个鲜红的公章。
“我有病吧?我一卖假古董的成非遗传承人了?”乔家野气笑了,拿着那张纸的手都在抖,“这娘们是临走前要把我架在火上烤死?”
他从裤兜里摸出那个两块钱的防风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着火,凑近那张纸的一角。
“烧了干净,省得以后被人当猴耍。”
火苗刚舔上纸边,一只满是老茧的手突然斜刺里伸出来,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陈默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到了跟前,那双平日里总是躲闪的眼睛,此刻却死死盯着乔家野。
“别……别烧。”陈默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勇气都用光,“我妈说……要是你走了,那汤……那汤就没人敢喝第二碗了。”
乔家野愣住了。
陈默松开手,从自己那件沾满油渍的厨师服内兜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
那是昨天被高青贴在公厕门上、后来又被雨水打湿、被人撕掉扔在地上的《微生物检测简报》。
纸张边缘已经发毛了,但每一道裂痕都被人用透明胶带仔仔细细地粘好了,平平整整,像是一张奖状。
“这是……护身符。”陈默指着那张伪造的科学报告,又指了指乔家野手里那张伪造的非遗表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咱们是一伙的。”
乔家野看着眼前这个憨傻的小子,又看了看远处春姨的摊位。
陆阿春正拎着两罐封得严严实实的酸笋,满脸堆笑地跟夜市那个出了名难缠的管理员老刘说着话。
隔得远,听不清说什么,只看见老春姨把一罐笋硬塞进老刘怀里,指了指乔家野这边的摊位,又指了指老刘那并不存在的发际线。
老刘本来板着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挥着手里的黑皮本子,把本来要在今天执行的“无证摊贩整改名单”划掉了一行。
而另一罐笋,乔家野眼尖地发现,春姨回来的时候经过长椅,顺手就塞在了高青常坐的那个位置底下。
“合着全员恶人是吧?”
乔家野把打火机盖子一合,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把那张荒唐的非遗表格折好,重新塞回围裙兜里,贴着胸口。
“行,既然都这么爱演,那我就陪你们演个大的。”
黄昏,夜市的灯再次亮起。
乔家野没急着吆喝,而是从摊位底下翻出那块写着“代写真心话,十元一条”的破木牌。
他把那张沾着泥点的火车票展平,掏出一枚生锈的大头钉,也不管会不会扎坏票面,直接“砰”地一下,把票钉在了木牌的最背面。
票面朝里,只露出一面白板。
“看什么看?这是非卖品。”乔家野对着路过好奇张望的食客一瞪眼,顺手把木牌挂回了摊位最显眼的立柱上。
远处,高青举起了相机。
镜头里,那张泛黄的火车票在夜风里微微翻卷,票面反光的塑料膜上,映出了三个倒影:陆阿春正端着热气腾腾的大碗,陈默低头用力擦着那张本来就很干净的桌子,而乔家野正不知从哪弄来一朵还带着露水的野薄荷花,歪歪扭扭地插在那尊独眼龙塑料菩萨的脑门上。
快门按下。
高青放下相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快递信封,把这张刚吐出来的拍立得照片塞了进去。
信封上的收件地址是省城某艺术展馆,收件人写的是“高青”。
而寄件人那一栏,她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青川夜市全体。
风有点大,吹得那个挂着火车票的木牌“吱呀”乱转。
乔家野盯着那块牌子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把牌子摘了下来,从兜里摸出一支马克笔,在火车票旁边的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写完,他没挂回去,而是把牌子反面朝外,立在了摊位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