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讲经殿的断墙上,那幅旧画已经不再流泪。星石碎片融进司徒墨的身体后,他站在原地没动,额头上那道暗金纹路忽然抽痛了一下。
我下意识靠近他。
他的呼吸很稳,黑袍垂在身侧,右手还握着那半截断刀。可就在我的影子覆上他脚边时,他额头的纹样猛地亮了起来,像被点燃了一道火线。
“怎么了?”我问。
他没回答,抬手摸向眉心,指尖刚碰上皮肤就顿住了。那纹路不是烫,是发冷,一道寒意顺着他的手指窜进手腕。
我蹲下来,想看得清楚些。距离一近,那狐狸图腾突然颤动,光斑从纹路里浮出来,在空中凝成一个圈。
地面没风,尘土却绕着我们打转。
然后光裂开了。
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
紫纱遮面,长裙曳地,她站定在我和司徒墨之间。我没有动,也没有拔刀。我知道她是谁——青丘公主。传说中耗尽修为帮人窥探时间之泉的那个名字,现在就站在这里。
她看着司徒墨,眼神像是穿过很多年才落在这具身体上。
“他终究还是把自己撕碎了。”她说。
声音不高,却让四周的空气都沉了下来。
她抬起手,指尖悬在司徒墨的额前,没有立刻碰下去。“他的神格,早已分成三份——一份封于你心,一份藏于你剑,一份……堕入噬魂灯中。”
司徒墨睁大眼,瞳孔剧烈收缩。
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
就在那一瞬间,一条狐尾从他背后缓缓长出。洁白如霜,毛尖在阳光下泛着细光。可越往尾端,颜色越深,最后那一小段,完全变成了黑色。
我往后退了半步。
那黑不是脏,也不是伤,像是从根子里坏掉的东西,缠在原本纯净的尾巴上。
青丘公主盯着那抹黑,语气变了:“这是司徒烈的标记……他早就等着这一天。”
我抬头看她:“什么意思?”
她没回答我,只转向我,目光透过纱帘落在我脸上。“记住,若黑蔓延过尾根,他就不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人。”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光影一寸寸从边缘散开,像是被风吹走的灰烬。
我伸手想拦,但她已经抬起最后一指,点在司徒墨的额心。
“去找时间之泉……只有三日。”
光粒回流,尽数钻进那狐狸纹样里。印记一闪,随即隐没进皮肤,仿佛从未存在过。
废墟恢复安静。
司徒墨低头看着自己的尾巴,左手慢慢抬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截黑毛。
他没说话。
我也站着没动,视线停在他尾尖上。阳光照着那块黑,反出一点油亮的光,像某种活物在呼吸。
陆九玄还在远处,我没回头去看他。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件事——刚才青丘公主说的“三日”,是指司徒墨还能保持清醒的时间,还是指我们能找到时间之泉的最后期限?
司徒墨忽然弯腰,捡起地上一片落叶。
叶子枯黄,边缘卷曲,上面沾着一点黑灰。他用拇指搓了搓那痕迹,眉头皱了一下。
“这不是灰。”他说,“是烧过的皮屑。”
我盯着他手里的叶子:“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他声音低下去,“小时候,父亲让我亲手烧掉一只叛逃的狐族幼崽。他说,不听话的血脉,连灰都不配留下。”
我心头一紧。
他抬头看我:“但我没烧完。我把那片还没化尽的皮藏起来了,埋在桃树下。后来……后来的事我想不起来。”
他说完,把叶子捏碎,任它从指缝间落下。
风一吹,碎渣飘向北方,跟那条血色箭头同个方向。
我弯腰,从地上又拾起一片叶子。这片更大,叶脉清晰,尾尖那点黑痕正好落在主脉尽头,像一条路走到绝境。
“你说神格分成了三份。”我问他,“一份在我心里?”
他点头:“应该是那次你替我挡下阴火咒的时候,我的一部分神识跟着你的血流进了你体内。那时候你昏过去了,醒来就不记得。”
我回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次,在阴火帮的地牢里,他被铁链锁着,我冲上去挡在前面,胸口挨了一记赤焰掌。那天晚上我做了梦,梦见自己站在雪地里,有人从背后抱住我,说了一句“别死”。
原来不是梦。
“那另一份呢?”我问,“在陆九玄的剑里?”
“嗯。”他看着我,“你炸碎星石那天,他的剑吸收了所有黑血。那些不是诅咒,是我的残魂。剑成了容器,把属于我的东西留住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
这些事拼在一起,像一块块缺角的拼图,终于能连成一幅画。可画的内容让人喘不过气——司徒墨早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了。他是碎片,是残影,是被人割裂又强行拼凑起来的命。
而最危险的那一份,还在司徒烈的噬魂灯里。
他忽然抬头,看向北方。
“时间之泉不在地图上。”他说,“但它会回应濒死的执念。只要有人愿意为它流尽最后一滴血,它就会开一条路。”
我握紧手里的叶子。
“所以你是打算拿自己当钥匙?”
他没否认,只是笑了笑。笑容很轻,不像平时那种带刺的调侃,倒像是在告别。
“我不是非要赴死。”他说,“我只是不想再忘了你第二次。”
这话落下,他身后的狐尾轻轻晃了一下。尾尖那块黑,似乎比刚才长了一点,沿着末端多延伸了半寸。
我盯着那变化,心跳慢了一拍。
青丘公主的话在耳边回响——**若黑蔓延过尾根,他就不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人。**
现在还来得及。
我往前一步,把手伸进袖口。那里藏着一把小刀,是从桃树下挖出来的那一把。刀柄上的“蓁”字已经被我用布条缠住,怕刮伤谁的手。
我把刀递给他。
他愣了一下。
“拿着。”我说,“你说过这次不会再丢了。那就自己保管。”
他接过刀,指腹摩挲过刀柄,停在那个被布裹住的名字上。
“你还留着它?”他问。
“我一直都知道你在找我。”我说,“就算你不记得,我也记得。”
他低头笑了,眼角那颗痣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然后他忽然抬手,把刀插进腰间的旧皮套里。动作利落,像是完成了一个很久以前的仪式。
“走吧。”他说,“趁我还记得你想听什么话。”
我转身准备迈步,却听见他在我背后低声说了句:“其实我不止梦见我爱你。”
我没回头。
“我还梦见你哭着叫我别走。”他声音很轻,“可每次我回头,你就消失了。”
我停下脚。
风从断墙间穿过来,吹起我的衣角。
他站在我身后,没有再说话。
狐尾垂在地上,尾尖那块黑,在阳光下一闪,又一闪。
血色箭头静静指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