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亲临试验田并给予高度评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滁阳城,乃至燕王控制下的各州县。沈清辞这个名字,不再仅仅局限于劝农司内部,而是进入了更多高层官吏、将领,乃至地方豪强的视野。
一个能以女子之身,得燕王亲口许下“封侯之赏”的人物,无论其出身如何,都足以引起各方势力的重视、拉拢,或者……忌惮。
几日后的傍晚,一封烫金的请柬送到了试验田旁的官舍。落款是燕王府长史,邀请沈典农赴王府夜宴。
王书佐(原来的王主事)拿着请柬,手都有些发抖,激动道:“沈姑娘,王府夜宴!这可是莫大的荣宠啊!能与宴者,非王府心腹重臣不可!”
沈清辞接过请柬,神色平静。该来的总会来。这场夜宴,既是燕王示恩,也是一次对她,以及对近来因她而地位水涨船高的劝农司乃至徐敬明一系的公开审视。
“王书佐可知,此番夜宴,还有哪些人会出席?”沈清辞问道。
王书佐如今在户房,消息灵通不少,低声道:“听闻除了徐军师、韩将军等殿下心腹,还有几位近日前来投效的名士,以及……滁阳本地的几位世家家主。”
世家家主?沈清辞眸光微闪。看来这场夜宴,并不简单。新贵与旧族,革新与守成,或许会有一番无形的交锋。
“我知道了。”沈清辞将请柬收起,“有劳王书佐告知。”
赴宴当晚,沈清辞并未刻意打扮,依旧是一身素雅的青色衣裙,发髻简单绾起,只插了一根普通的玉簪。与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妇或精心装扮的官家小姐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别有一番清冷气质。
她带着阿卯作为随从,乘坐王府派来的马车,来到了修葺一新的燕王府。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甲士肃立,气氛威严。递上请柬,自有管事引路,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一处宽敞华丽的花厅。
厅内已是觥筹交错,丝竹悦耳。燕王赵弘璟高坐主位,身着常服,面带笑容,与身旁的徐敬明低声交谈。下手左边是以韩振为首的武将,个个膀大腰圆,声若洪钟;右边则是文官序列,除了徐敬明,还有几位沈清辞未曾谋面的生面孔,想必是新投效的名士,以及几位衣着华贵、气度沉稳的老者,应该就是滁阳本地的世家代表。
沈清辞的到来,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惊艳,也有不易察觉的轻蔑。
“沈典农到了。”徐敬明眼尖,笑着向燕王示意。
赵弘璟抬起头,看到沈清辞,脸上笑容更盛,招手道:“沈卿来了,快入座。”他指的位置,竟在文官序列中颇为靠前,仅次于徐敬明和另一位白发老儒。这安排,让在场不少人眼神微变。
沈清辞神色不变,依礼谢过,坦然入座。阿卯则安静地侍立在她身后。
“早就听闻沈典农培育嘉禾,功在社稷,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坐在沈清辞对面的那位白发老儒,抚须笑道,语气温和,但眼神却带着探究。此人是新近投效的大儒,姓周,名文渊,以经学闻名。
“周先生过奖。”沈清辞微微颔首,“本官只是尽本分,当不起先生如此赞誉。”
“沈典农过谦了。”另一位世家家主,滁阳陈氏的家主陈昶接口道,他年约五旬,面容富态,笑容可掬,“如今滁阳上下,谁人不知沈典农试验田的盛况?亩产数倍于常,简直是神乎其技。不知沈典农师承哪位农学大家?所用之法,可有典籍传承?”
这话问得看似客气,实则暗藏机锋,意在探究沈清辞的根脚和所谓“良种”的来历是否正统、可靠。
顿时,不少目光都聚焦在沈清辞身上。
沈清辞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放下后才缓缓道:“陈家主谬赞。本官并无师承,所用之法,亦非出自某部典籍,多是田间摸索,代代农人经验积累,加以归纳改进而成。至于种子,亦是优选劣汰,年复一年,方得今日之貌。农事之道,在于躬行,在于积累,并无捷径可言。”她将一切归于实践和经验,避开了“秘法”、“传承”等敏感字眼,回答得滴水不漏。
陈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笑容不变:“原来如此。沈典农能于实践中得此大成就,更显难能可贵。”
这时,武将席上一位满脸虬髯的将领,声如洪钟地笑道:“管他什么师承典籍!能多打粮食,让弟兄们和老百姓吃饱饭,就是好法子!沈典农,俺老张敬你一杯!以后军中粮草,可就指望你了!”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此人正是燕王麾下大将张魁,性格粗豪耿直。
沈清辞以茶代酒,回敬一杯:“张将军言重,下官分内之事。”
有张魁这么一打岔,方才那点微妙的气氛被冲淡了不少。燕王赵弘璟坐在上首,看着下面的互动,嘴角含笑,并未插言,似乎乐见其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渐渐从沈清辞身上移开,转向了当前的局势、未来的战略,以及如何治理新占领的州县。几位新投效的名士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多是仁义、王道之类。世家代表则更关注赋税、徭役以及他们自身家族的利益保障。武将们则嚷嚷着要继续进兵,一鼓作气拿下更多地盘。
沈清辞安静地听着,很少插话。她注意到,徐敬明大多时候也是含笑倾听,偶尔才开口,所言却往往能切中要害,引导话题走向更务实的方向。
“殿下,”周文渊老先生起身,肃然道,“欲成王业,当行仁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如今殿下新得滁阳,当以安抚为主,广施恩德,则民心自附。”陈昶等世家家主纷纷点头附和。
韩振却眉头一皱,抱拳道:“殿下,朝廷虽败一阵,但根基尚在,必然反扑。若一味固守安抚,恐失战机。末将以为,当趁朝廷新败,军心不稳,继续挥师南下,扩大战果!”
双方意见相左,厅内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凝滞。赵弘璟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徐敬明身上:“军师以为如何?”
徐敬明放下酒杯,从容道:“周先生所言仁政,韩将军所言战机,皆有道理。然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巩固根本。根本为何?民心与粮秣。殿下新定滁阳,流民未安,若此时大军远征,后方空虚,粮草不济,则前功尽弃。”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辞,微微一笑:“所幸,沈典农已为我等打下坚实基础。待今秋试验田若是丰收,来年全力开展春耕,新粮入库,流民得以安置,境内安定,则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尽在殿下之手。”
他将沈清辞的功劳巧妙地嵌入战略布局之中,既肯定了文治(仁政安抚)的重要性,也没有完全否定武功(战机),将世家与武将各自安抚,和得一手好稀泥。赵弘璟闻言,抚掌大笑:“军师所言,深合孤意!就依军师之言,明春全力春耕,安抚流民,积蓄粮草!沈卿,这丰收之重任,可就落在你肩上了!”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沈清辞。
沈清辞起身,敛衽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下官定不负殿下所托。”她明白,徐敬明这是将她和她代表的“粮食生产力”,推到了燕王势力战略棋盘的关键位置。既是机遇,也是巨大的压力。
这场夜宴,她成功地出现在了燕王集团的核心圈层面前,并且被赋予了至关重要的任务。但同时,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不同派系的审视、拉拢和潜在的敌意。
尤其是那些世家代表,他们看向她的目光,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高产的种子,意味着粮食的增加,也意味着对现有土地资源和粮食贸易格局的冲击,这无疑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宴席散后,沈清辞婉拒了几位官员攀谈的意图,带着阿卯径直离开。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阿卯忍不住低声道:“沈姐姐,今晚那些人……好像心思都不一样。”
沈清辞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闻言淡淡道:“庙堂之上,历来如此。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记住我们该做的事便好。”
阿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沈清辞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滁阳的水,比信阳更深。但她既然已经踏了进来,便没有回头路。
今秋丰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不仅关乎燕王的大业,更关乎她能否在这乱世棋局中,真正占据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