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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失忆的碎片

沿着地下河畔那条被千年万载的水流冲刷、侵蚀出的狭窄而湿滑的天然通道,一行人沉默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了许久。空气中弥漫的潮湿水汽和之前战斗残留的淡淡血腥气混合在一起,黏腻地附着在皮肤和衣物上,挥之不去。连续经历了鸡冠蛇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诡谲围攻,以及水下那皮糙肉厚、牙尖嘴利的未知巨兽的生死搏杀,即便是张起灵这等非人般的体魄,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遑论其他人。 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消耗,那如同附骨之疽、无处不在的危机感,以及西王母宫深藏的、超越常理的诡异,如同湿冷沉重的蛛网,一层又一层地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在通道一侧,他们找到了一处相对干燥、背风且视野尚可的巨大岩石裂隙,权作暂时的休憩之所。裂隙入口狭窄,内部却别有洞天,空间足以容纳众人,且地面较为平整,没有太多碎石。

“哎呦喂……可算能喘口气了……”王胖子几乎是拖着那条伤腿,第一个挤进裂隙,然后就像一摊软泥般,顺着岩壁滑坐在地上,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呻吟,“胖爷我这二百来斤,今天算是彻底交代给那些长虫和怪鱼了……这西王母宫的迎宾仪式,也太他娘的热情似火了,胖爷我有点消受不起啊!”

解雨臣警惕地检查了一下裂隙深处,确认没有隐藏的危险,才示意大家可以放松。黑瞎子则动作麻利地在裂隙入口处布置了几个简易的预警装置——几根细如发丝的线连着几个空罐头盒。

篝火再次被艰难地燃起,地底潮湿,能找到的干枯菌类和少量耐燃的灌木根茎并不多,火焰不算旺盛,跳跃着,挣扎着,努力驱散着地底那仿佛能渗入骨髓的阴寒湿气,也勉强给这群疲惫的旅人带来一丝微弱而虚幻的暖意。橘红色的火苗跃动着,将众人或倚或坐、姿态各异的身影投在粗糙凹凸的岩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幢幢沉默而诡异的鬼影,随着火焰的摇曳而舞动。

王胖子靠着冰凉的岩壁,怀里还抱着他的工兵铲,没过多久,就已经发出了沉重而规律的鼾声,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亮晶晶的涎水。他小腿上被鸡冠蛇咬伤的伤口,之前已被白芷重新清理并敷上了强效的解毒生肌膏,此刻在药力和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睡得倒也还算安稳,只是偶尔会因为腿部的细微抽痛而在梦中嘟囔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

解雨臣坐在离火堆稍远些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即便是在休息,也保持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仪态。他正仔细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他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动作舒缓而一丝不苟,眼神专注,仿佛不是在清理武器,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虔诚的仪式,借此来平复内心的波澜。

黑瞎子则难得地安静,他没有摘下墨镜,靠坐在一片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沉默地靠在那里,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摩挲着腰间手枪的冰冷枪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放松。

吴邪往那不算旺盛的火堆里小心翼翼地添了几根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枯枝,看着火苗因为新的燃料而稍微明亮了一些,噼啪作响,他的目光却有些涣散和出神。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担忧地飘向坐在裂隙最内侧、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张起灵,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张起灵依旧是他最常见的姿态,抱臂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篝火那摇曳不定的光芒在他冷峻如同刀削斧劈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硬朗的线条,却也让他更像一座亘古不变、隔绝了所有温度与情感的雪山,令人难以接近。

李莲花和白芷坐在靠近火堆、相对温暖干燥的地方。白芷正小心地打开她那看似不大却内容丰富的药箱,就着火光,仔细地清点、整理着里面所剩不多的各类药材,眉宇间笼罩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药材的消耗速度远超预期,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深处,补给成了大问题。李莲花则没有休息,他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细长树枝,无意识地在脚下松软的沙土地上轻轻划动着什么。那线条时而构成简易的八卦九宫图形,时而又勾勒出莲花楼那些精妙机关的简化草图,眼神沉静而深邃,仿佛透过这地底的黑暗,看到了别处的风景,不知在思索着应对当前困境的策略,还是在怀念他那座可以移动的家。

寂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王胖子那富有节奏的鼾声,以及地下河隐约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沉闷水流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诡异的地底安眠曲。

“嘿,我说,”黑瞎子忽然开口,他那带着点沙哑和惯有调侃意味的嗓音,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这片压抑的沉默。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墨镜转向李莲花和白芷的方向,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却又似乎意有所指,“李大夫,白姑娘,听你们之前聊起,你们那地界儿……听起来挺有意思,跟咱们这儿画风完全不一样啊。不像我们这儿,不是钻这些黑咕隆咚、说不定哪天就塌了的洞子,就是爬那些鸟不拉屎、还尽是毒虫的野山,完了还得跟这些不请自来的长虫(蛇)、还有水里那几位热情好客的‘房东’(怪鱼)打交道。”他边说,边用脚尖虚点了点地上残留的、从王胖子伤口处清理下来的毒草残渣,又朝着地下河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式的幽默。

李莲花闻言,抬起眼,看向黑瞎子,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他将手中划动的树枝暂时放下,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黑兄说笑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生一方事罢了。我们那里,虽无此等诡谲莫测之地穴异兽,但江湖纷争,门派倾轧,恩怨情仇纠缠不休,人心鬼蜮,有时倒也未必比直面这些毒虫猛兽来得轻松多少。”他的语气平和从容,带着一种历经大风大浪、看透世情百态后的通透与淡然。

“江湖?”吴邪立刻被这个充满了浪漫与冒险色彩的词吸引,暂时从对张起灵的担忧中抽离出来,好奇地望过来,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光,“就像……金庸古龙小说里写的那样?各大门派林立,高手如云,动不动就华山论剑,快意恩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语气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向往和兴奋。

白芷闻言,也抬起头,绝美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更添几分柔和,她唇角微弯,接过吴邪的话头,声音清越:“听起来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不过呢,小说总归是带了滤镜的。真实的江湖,更多的其实是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是医者背着药箱、悬壶济世的奔波劳碌,是每个人为了生活而努力挣扎的平凡日子。”她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身旁的李莲花,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至于莲花他嘛……以前年轻气盛的时候,倒是挺符合你说的‘快意恩仇’那几个字,名声……嗯,颇为响亮。现在嘛,”她轻轻笑了笑,“他只想着守着他那座宝贝小楼,在门前空地上种种萝卜,在附近池塘边钓钓鱼,过点清闲日子,恨不得提前退休养老。”

李莲花被白芷当众“揭短”,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掩饰那一点点窘迫,但眼神里却流露出真实的满足和惬意:“咳咳……阿芷说得是。年少轻狂,不值一提。如今觉得,能得一方清净,平淡度日,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莲花楼?”解雨臣也被这个话题吸引,擦拭短刀的动作慢了下来,饶有兴致地问道,“听起来像个地名?是二位隐居之所?”他对于各种奇闻异事、古老传承向来有兴趣。

“是个能移动的小楼。”李莲花解释道,提到莲花楼,他的语气明显轻快了些许,“算是在下……胡乱捣鼓出来的一个家。”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莲花楼的构造,如何利用巧妙的机关术使其能够被一匹老马或者几头牛牵引着缓慢移动,如何利用特殊的木材和精巧的布局,在有限的空间内营造出舒适宜居的环境,甚至还有可以自动升降的桌椅和隐藏的储物空间。

“等等等等……你说啥?能移动的房子?!”黑瞎子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随即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语气充满了惊叹,“这个酷毙了啊!比咱们这风里来雨里去,幕天席地,还得提防粽子(僵尸)和禁婆(女鬼)的倒霉日子强到天上去了!李大夫,商量个事儿呗?下次胖爷我再‘夹喇嘛’(指组织探险活动),能不能把你那宝贝楼借来用用?我保证,绝对给你保养得跟新的一样……呃,尽量,尽量完好无损,顶多……蹭掉点漆?”他在解雨臣瞥过来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中,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补充了一句,引得众人一阵低笑。

这番关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截然不同生活的轻松闲聊,如同透过厚重乌云缝隙洒下的一缕阳光,暂时驱散了地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压抑和紧绷感。连一直如同石雕般闭目养神的张起灵,那仿佛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容上,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睁眼,但那周身萦绕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吴邪看着李莲花和白芷之间那种无需言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默契与温情,听着他们描述那个似乎远离这些诡异秘辛、充满烟火气的“江湖”和那座可以移动的、充满奇思妙想的“家”,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强烈的羡慕和感慨。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真实的疲惫和对安稳的渴望,扭头对身旁依旧闭目、仿佛与世隔绝的张起灵说道:“小哥,你听听,人家李大哥和白姐姐多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小日子,多平静,多踏实。不像咱们,整天在这些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打转,跟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拼命,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想喝口热乎汤都成了奢望……”他本是随口一说,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抱怨,也蕴含着对张起灵常年漂泊不定、记忆缺失、背负着沉重过去的深深心疼。

然而,就在吴邪口中那“家”和“平静”这几个看似寻常、却对某些人重若千钧的字眼,轻轻落在这寂静的裂隙中时,异变骤生!

一直如同亘古冰封、纹丝不动的张起灵,身体猛地剧烈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霍然睁开双眼!平日里那双古井无波、深邃如同寒潭的眸子里,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掀起了惊涛骇浪,充满了混乱、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无数的画面、声音、感觉碎片,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终于冲破了某种无形封印的洪水猛兽,毫无征兆地、疯狂地涌入他那片空白与混乱交织的脑海!

—— 是漫天席卷、冰冷刺骨的鹅毛大雪,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一座巍峨磅礴、覆盖着万年不化冰雪、如同神话中宫殿的巨大轮廓,在呼啸的风雪中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与死寂……

——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灵魂的、遍布诡异难言花纹的青铜巨门,静静地矗立在无尽的黑暗中,散发着亘古苍凉、冰冷、非人间的气息,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是一张年轻的、带着急切、关切和无比焦虑的脸庞,模糊却又熟悉,正对着他大声呼喊着什么,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听不真切,却能感受到那股撕心裂肺的担忧……

——是黑暗,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和仿佛没有尽头、足以将人逼疯的漫长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忽然,画面又是一转,是一片生机勃勃、翠绿欲滴的竹林,竹林深处,一间简陋却透着莫名温馨的木屋静静伫立,屋顶上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这些杂乱无章、相互矛盾、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碎片化记忆,如同失控的马车,在他脑海中相互交织、猛烈碰撞、疯狂撕扯!它们带来的不是明晰的过去,不是温暖的慰藉,而是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凶狠地攅刺着他的大脑神经,带来一阵阵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呃……啊——!”

张起灵发出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低吼,那声音仿佛来自受伤野兽的哀鸣,令人心惊!他猛地伸出双手,十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抱住了自己的头部,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原本挺拔如松的身躯此刻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酷刑。额头上,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瞬间渗出,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身下的尘土里。那总是挺得笔直、仿佛能撑起一切的脊梁,此刻竟痛苦地佝偻起来,显得异常脆弱和无助。

“小哥!”

“小哥你怎么了?!”

这突如其来的、骇人的变故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刚刚放松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吴邪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想要扶住那看似即将崩溃的身影,口中焦急地呼喊着。然而,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张起灵的手臂,就被一股混乱而强大、不受控制的气息猛地弹开,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别碰他!”解雨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还想再上前吴邪,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声音急促而低沉,“是记忆问题!老毛病又犯了!他现在意识不清,容易伤人!”

黑瞎子也瞬间从阴影中弹起,如同猎豹般警惕地扫视着裂隙内外,确认并非外界袭击或者触发了什么机关,眉头紧紧锁起,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又来了……这次看起来比以往都凶……”他的语气中带着无奈和担忧,显然,张起灵这种因记忆碎片突然冲击而陷入剧烈痛苦的情况,对他们而言并非第一次遇见,但这一次的猛烈程度,远超以往。

吴邪被解雨臣死死拉住,看着张起灵那痛苦蜷缩、冷汗淋漓、仿佛正在被无形恶魔撕扯的模样,心急如焚,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一遍遍地喊着:“小哥!小哥你看着我!我是吴邪啊!你听得见我说话吗?看着我!”

然而此刻的张起灵,仿佛彻底坠入了自己那破碎而混乱的记忆深渊,对外界的呼喊充耳不闻。他深陷在那些如同玻璃碎片般锋利的记忆风暴中,眼神混乱而空洞,时而冰冷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寒风,时而迷茫得如同迷失在浓雾中的孩童,时而又会闪过一丝极度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沧桑。那紧抿的、失了血色的薄唇缝间,甚至缓缓溢出了一丝刺目的鲜红——他竟在无意识的极度痛苦中,硬生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让我看看。”一个冷静而清晰的女声响起,如同冰泉流淌,瞬间抚平了几分现场的慌乱。白芷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药材,拿着她那古朴的针囊,步伐沉稳地来到了张起灵身边。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医者面对病患时独有的镇定与仁心。

李莲花也紧随其后,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张起灵的状态,对焦急的吴邪和神色凝重的解雨臣、黑瞎子低声道:“吴兄弟,解兄弟,黑兄,稳住他,别让他剧烈动作伤到自己,也小心别让他内力失控反噬。”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解雨臣和黑瞎子立刻会意,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上前一左一右,并非粗暴地禁锢,而是小心而稳固地按住张起灵因痛苦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和手臂,提供一种坚实的支撑和必要的束缚,防止他在剧痛下失控暴起伤人,或者因为无意识的挣扎而撞上坚硬的岩壁。吴邪则紧张地守在一边,拳头攥得死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起灵,心提到了嗓子眼。

白芷蹲下身,无视张起灵身上那混乱、危险、时而冰冷时而狂暴的气息,伸出三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地、稳稳地搭在了他冰冷汗湿的腕脉上。仅仅只是接触了片刻,她那好看的眉头就紧紧蹙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和凝重。

“脑部经络紊乱不堪,气血如同脱缰野马般逆冲上行,似有无数郁结阻塞之处,如同被乱麻堵塞的河道……更麻烦的是,”她快速而清晰地低声对紧挨着她的李莲花说道,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有一种……外来的、极其阴冷诡异的能量,如同附骨之疽,盘踞在他识海的最深处,不断侵蚀、干扰、甚至……像是在刻意搅乱和封印他的记忆!这绝非寻常的疾病或外伤所致,更像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典籍中记载的‘离魂之症’,与某种强大的外力封印结合所造成的后果!”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迅速打开针囊,取出数根细如牛毛、却隐隐泛着金色光泽的特制金针。她的手法快如闪电,却又精准得如同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下针时稳如磐石,不见丝毫颤抖和慌乱。那细小的金针在她内力的巧妙灌注下,针尾微微颤动着,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

“百会,醒神开窍,定惊安魂。”

“神庭,安脑定志,清明神智。”

“风池,疏风通络,缓解拘急。”

“太阳,镇静止痛,平复躁动。”

她口中低诵着每一个穴位的名称与效用,手中金针如同拥有了生命的精灵,依次精准而迅速地落下,刺入张起灵头部的几处关键大穴。每一针落下,张起灵身体的剧烈颤抖似乎就随之减轻一分,那混乱不堪、仿佛要破体而出的狂暴气息也略微平复一丝,紧咬的牙关也稍稍松弛。

然而,当白芷凝神静气,试图将一根稍长些的金针,刺向位于后脑枕骨之上、主管意识与记忆的更深层要穴——“脑户穴”时,一直处于半昏迷抵抗状态的张起灵猛地浑身一震!仿佛这一针刺中了某个隐藏极深、保护着核心秘密的禁忌开关!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充满了抗拒的低吼,反抗的力量骤然增大,一股冰冷而强大的气息猛地向外一冲!

“呃!”白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源自本能的剧烈反抗震得手腕一麻,那根金针险些脱手飞出!她的额角也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温暖而稳定的手掌,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在了张起灵背心那连接心神与躯体的“灵台穴”上。是李莲花。

他没有使用任何强横霸道的内力去强行压制张起灵那混乱的力量,而是将一股精纯至极、温和醇厚、充满了蓬勃生机与安抚意味的扬州慢内力,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化作涓涓细流,缓缓地、持续地渡入张起灵那冰寒而混乱的经脉之中。这股独特的内力,并不试图去征服或冲击张起灵本身那强大而桀骜不驯的气息,而是如同最细腻的春雨,润物无声,轻柔地梳理着那些因痛苦和冲突而逆乱狂奔的气血,抚平那躁动不安、几近撕裂的经络,并在白芷那微微颤动的金针周围,巧妙地形成了一层柔和的、带有滋养和保护性质的能量场,辅助着金针那尖锐的刺激之力,更温和、更有效地穿透那些顽固的、仿佛被阴冷能量封锁的记忆阻塞点。

感受到这股与自己体内那阴冷、混乱、充满排斥感的力量截然不同的、温暖而充满生机与善意的能量流入,张起灵紧绷如同弓弦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些,那剧烈的、源自本能的抵抗力道也随之减弱。他混乱而空洞的眼神中,在那无尽的痛苦碎片里,似乎极其艰难地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迷茫和……一丝寻求依托的微光,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终于看到了一缕微弱却坚定、带着暖意的指引之光。

白芷立刻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宝贵机会,她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如初,迅速而准确地将那根金针,稳稳地刺入了至关重要的“脑户穴”!

“唔……!”张起灵浑身如同过电般剧烈一震,发出一声悠长而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某种解脱感的叹息,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彻底软倒下来,被一直牢牢扶住他的解雨臣和黑瞎子稳稳接住。他依旧紧闭着双眼,英挺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仿佛依旧在承受着梦魇的折磨,但那种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挣扎和失控状态,终于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沉重而疲惫的喘息声,和那几乎浸透了全身衣物的冰冷汗水,证明着刚才那场发生在意识深处的、惊心动魄的战争。

篝火旁,陷入了一片死寂,直到这时,所有紧绷着神经的人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也早已被方才那紧张万分的情景惊出的冷汗彻底浸湿,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

白芷仔细地、依次起出那些金针,她的动作轻柔而小心,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她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颗散发着清雅药香的宁神静气丸,小心地喂入张起灵口中,助他咽下。她看着张起灵即使陷入昏迷,眉宇间也依旧无法舒展的沉重痕迹,轻轻叹了口气,对立刻围拢过来的、脸上写满担忧的吴邪等人低声解释道:“暂时用金针和药物将那股暴乱的气息压制下去了,他的情况算是暂时稳定住了。但是……”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的情况,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和棘手。脑部经络因长期记忆混乱和冲击造成的损伤是痛苦的根源,但这并非最可怕的。最麻烦的,是那种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他识海最核心区域的、带着浓烈……青铜和陨玉气息的阴冷诡异能量,它像是一个恶毒的看守,在不断干扰、侵蚀、甚至是有目的地搅乱和封印他的记忆。这绝非自然形成的病症,更像是一种……极为古老而恶毒的术法或者诅咒留下的痕迹。”

吴邪看着张起灵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苍白疲惫、仿佛承载了无尽痛苦的脸庞,心疼得如同刀绞,声音沙哑而带着一丝颤抖问道:“白姐姐……那,那有办法吗?能治好吗?只要能减轻小哥的痛苦,需要什么药材,需要做什么,你尽管说!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一定想办法弄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决绝。

白芷与身旁的李莲花对视了一眼,李莲花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信任与支持,微微点了点头。

白芷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吴邪,又扫过神色同样郑重的解雨臣和黑瞎子,最终,她的视线落在那昏迷不醒、却依旧是整个队伍精神支柱的张起灵身上,用一种清晰而郑重的语气,许下了承诺:“此症确实极为棘手,牵涉到识海本源与诡异的外力封印,古籍中也罕有记载。我不敢夸口说能立刻药到病除,让他恢复所有记忆。”她话锋一转,语气充满了医者的笃定与自信,“但是,并非无计可施,绝非绝症!我需要时间,需要更安静、更安全、不受打扰的环境,也需要一些可能比较罕见、但并非完全绝迹的特定药材来进行长期调理和针对性治疗。若诸位信得过我的医术,”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那么,离开这西王母宫之后,我会将张小哥的病症放在心上,竭尽我所能,运用药王谷所学,结合莲花的内力辅助,为他精心调理医治。虽不敢保证让他立刻想起所有往事,但至少……我有七成把握,能大大减轻他记忆冲击带来的痛苦,稳住他目前的情况,防止恶化。并且,或许,能借助药物和针术,帮他慢慢梳理、找回一些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记忆碎片,让他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怀疑的、源于深厚医术底蕴和仁爱之心的强大力量。

吴邪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信!我们当然信你!白姐姐,李大哥,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们了!”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解雨臣和黑瞎子也收起了平日里的随意,神色肃然地对着白芷和李莲花,郑重地抱了抱拳。黑瞎子更是难得正经地说道:“白姑娘,李大夫,这份情,我们记下了。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一切感激与承诺,尽在这无声的礼节和简短的话语之中。

篝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努力地散发着光与热。裂隙之外,是深邃无边、潜藏着更多未知危险的西王母宫深处,前路依旧迷茫而艰险。裂隙之内,这支疲惫不堪却坚韧不拔的队伍,静静地守护着他们再次陷入沉睡、仿佛脆弱不堪的守护者。一种基于生死与共的经历、以及此刻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共同目标所凝聚成的纽带,在这一夜,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的痛苦和一份坚定而温暖的承诺,变得更加牢不可破,熠熠生辉。

而李莲花和白芷,这两个因缘际会、意外闯入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的“异乡人”,也真正地、主动地将医治张起灵这位神秘而强大的同伴的重担,揽在了自己瘦削却可靠的肩膀上。前路漫漫,凶险未卜,但医者仁心,伙伴情谊,或许真能成为穿透这片笼罩在西王母宫上空、厚重而诡谲的混沌迷雾的另一盏不灭的明灯,指引着他们前行,也温暖着彼此的灵魂。

(第十五章 失忆的碎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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