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商业局那栋苏式红砖大楼的三层会议室内,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围坐着省商业局、农业厅的相关处室负责人,他们大多穿着深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与这些机关干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位被特邀前来、皮肤黝黑却眼神明亮的基层代表——这些常年扎根农村的实干家,即使穿着最好的衣服来到省城,依然掩不住身上的泥土气息和风吹日晒的痕迹。
我坐在靠墙的一排列席座位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这个位置的选择很有讲究——既表明我并非会议主角,又能在最佳角度观察所有人的反应。主位上,计永兴副处长正襟危坐,深色的中山装熨烫得笔挺,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他脸上像是戴了一层无形的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我进门时,那厚厚的镜片后的目光,冷冽如刀地瞥了我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
与他相隔几个位置,农业厅的几位干部则显得和煦许多。其中就有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对韩家村模式表示过兴趣的生产科王科长,他对我微微颔首示意,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会议前半程,主要是由农业厅的一位处长介绍全省“以粮为纲,多种经营”的总体情况和初步成果。当汇报人念到那一连串由学习韩家村模式而催生出的具体数据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会场里不少人的目光,或直接或隐晦地投向我这个年轻的、坐在角落的“始作俑者”。
“……根据各地市上报的不完全统计,在初步学习、推广韩家村合作社的多种经营、循环生产经验后,参照其堆肥改良土壤、科学轮作及田间管理方法,去年全省粮食总产量同比增产达到25%!”汇报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底气,“需要向各位同志说明的是,这个增幅,是在部分区域轮耕执行尚不到位、堆肥技术未全面铺开的情况下取得的,这充分说明了该模式的潜力和普适性。”
他顿了顿,翻过一页材料,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实实在在的激动:
“更显着的是在副食供应领域!自去年全省农村工作交流会后,以韩家村标准化鸡舍为蓝本,全省共新建、改造规范化养鸡合作社一万四千余处!全年为全省城乡额外提供了约一亿两千万枚鸡蛋!初步估算,这有效保障了超过二十万孕期妇女、婴幼儿及伤病员的基本营养需求,社会效益极其显着!”
这些沉甸甸的数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与会者心中荡开层层涟漪。我注意到,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计永兴放在桌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粮食增产是“以粮为纲”的根本,而解决副食短缺、精准惠及特定困难群体,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与民心工程。两者结合产生的政治威力,让任何人都不得不正视。
轮到我就韩家村具体情况发言时,我沉稳地站起身,走到前方悬挂的全省地图旁。这个动作用意很深——我要让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地图上,想象这些成绩如何在三晋大地上生根发芽。
我的目光从容地扫过全场,最后与计永兴审视的目光短暂交汇,不卑不亢地开始陈述。声音清晰而镇定,完全不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各位领导,同志们。我是清徐县韩家村的韩浩。”我特意用了“同志”这个称呼,这是六十年代最政治正确也最显亲密的称谓,“刚才农业厅领导公布的全省数据,令人鼓舞,这充分证明了在党的领导下,‘以粮为纲,多种经营’的道路是正确且可行的,是能够解决实际困难、惠及广大社员群众的。”
我首先强调了这是在集体化框架下的探索,这是最关键的政治前提。然后将韩家村的成就娓娓道来,但表述方式完全遵循这个时代的语言规范:
“我们韩家村的生态农场建设,在上级领导的关怀和全村社员的共同努力下,目前已进入第三个年头。”我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清徐县的位置画了一个圈,“在确保不占用基本农田、不影响劳动力投入,并圆满完成国家粮食征收任务的前提下,我们村集体还自愿每年向国家额外捐献三十万斤粮食,以表达对国家的支持……”
我特意清晰而有力地强调了“自愿捐献”和“三十万斤”这几个字。清晰地看到几位农业厅干部赞许地点头,甚至有人在小本子上记录着。
“……在此基础上,我们充分利用村里的非耕地区域、闲置劳动力(特别是农闲时节)以及农业生产的副产品,大力发展集体养殖业和经济林木。”我继续在地图上标示着韩家村的位置,“目前,村集体各类养殖基地的总产出,较三年前增长了二十倍不止。依靠这些集体副业的稳定收入,全村不仅户户建起了坚固的新房,彻底告别了危房土坯,还由集体出资兴建了公共食堂,实现了全村社员免费用餐。”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信息充分被消化,然后抛出关键论点:
“这极大减轻了社员,尤其是妇女同志的家务负担,让她们能更专心、更高效地投入到集体农业生产和技术学习中去,这本身也是对‘以粮为纲’的巩固和加强。”
我将个人和村集体的功劳完全归于集体主义框架之下,将经济效益紧密联系到巩固农业和解放劳动力上,这完全契合了六十年代“一大二公”、“无私奉献”、“顾全大局”的核心精神。
接着,我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产业探索,并抛出了准备好的“杀手锏”:
“在满足自身需求、完成国家任务并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后,我们开始思考,如何更进一步,将集体创造的初级农副产品价值最大化,为全省探索一条‘变资源优势为经济优势’的路子。”
我环视全场,看到不少人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目前,我们利用集体养殖的猪肉,小规模试制了便于储存、运输和食用的火腿肠;利用山上集体种植的核桃树、枣树,开发了枣夹核桃、琥珀核桃等营养零食产品。”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郑重,声音也更加铿锵有力:
“在这里,我谨代表韩家村全体社员郑重声明:所有这些深加工产业所产生的利润,我们韩家村集体,分文不取!愿意全部、无条件上缴省里,专项用于支持全省‘晋字牌’副食品深加工的标准化建设、技术培训和产业布局规划!”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我们韩家村,愿意做一颗问路的石子,一颗坚实的铺路石,为咱们山西的父老乡亲能过上更好日子,贡献全部力量!”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自身定位为“铺路石”,目标却提得极高,直接服务于全省战略,并且主动让渡了最敏感的经济利益。这完全超越了当时农村基层普遍存在的“本位主义”思想,展现了一种惊人的大局观和奉献精神。
农业厅的王科长忍不住轻轻拍了下桌子,低声道:“好!好气魄!这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风格!”
在1960年代的中国,“集体利益高于一切”、“无私奉献”不仅是宣传口号,更是深入骨髓的行为准则和价值观评判标准。这一时期,个人或小集体的利益,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为更大的集体(公社、县、省、国家)让路。韩浩此举,精准地抓住了这一时代精神内核。主动上缴利润,不仅堵住了可能批评他们“搞资本主义”、“只顾自己发财”的嘴,更将自己置于了道德和政治的制高点。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策略——用这个时代最推崇的集体主义语言,为韩家村的模式构建了一道坚固的“政治正确”防火墙。在那个强调“政治挂帅”的年代,这种姿态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和感染力,让那些试图从动机上攻击他们的人无从下口。
然而,就在这赞誉声初起之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冰冷质感的冷笑声响起,如同冷水泼入热油。
“哼,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计永兴扶了扶厚厚的眼镜,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讥讽,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韩浩同志,你描绘的蓝图很美好,数据也很惊人,奉献精神更是‘感人肺腑’啊。但是,我有个疑问,或者说,在座的很多同志可能都有这个疑问——”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制造着压力,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你们韩家村,一个原本在全县都排不上号的普通村子,凭什么能在短短两三年内,取得如此‘飞跃式’的发展?你的这些规划,这些所谓的‘标准化’流程,还有你对全省产业布局的这些‘高瞻远瞩’的建议,其思路之‘成熟’,视野之‘开阔’,对市场和政策走向的‘精准把握’,恐怕不是一个常年待在村里、最高学历不过是初中的年轻人,能凭空具备的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愈发锐利,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
“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高人’指点?我们搞建设,既要热情,更要清醒,要警惕那些来路不明、根基不稳的所谓‘经验’!”
这话极其刁钻恶毒!他不敢直接否定已经得到郭副省长肯定并且初见成效的“韩家村模式”本身,便转而攻击我这个人,质疑我的能力和知识来源,试图从根源上瓦解其可信度,甚至影射其带有政治风险。这是极其凶狠的一招,如果应对不当,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被贴上“可疑”的标签。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保持平静,正准备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如饥渴学习政策文件、仔细研究报纸社论、结合本地实际摸索等)清晰、有条理地陈述出来,以化解这份质疑。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一个洪亮而带着浓重晋北口音的声音,如同旱地惊雷,猛地炸响在会议室里:
“计处长!您这话俺老刘可不爱听!俺是个大老粗,不懂啥大道理!”
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坐在基层代表席位上、身材魁梧、面色红黑如枣、肩宽背阔的中年汉子“噌”地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这是退伍军人的习惯,胳膊上隆起的肌肉显示出常年劳作的痕迹。他是晋北某县的公社书记,姓刘,是当年抗美援朝下来的老兵,以性格耿直、脾气火爆、敢说真话在附近几个县闻名。
刘书记冲着计永兴方向抱拳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但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话语如同连珠炮,毫不客气:
“韩浩同志有没有高人指点俺不知道!俺们那山旮旯也没见过啥‘高人’!俺就知道,去年秋收后,俺们公社几个大队,硬着头皮学了韩家村弄的那个标准化鸡窝、搞高温堆肥的法子!好家伙!今年夏收,同样的地,亩产多了六十斤!社员家里养的鸡下了蛋,娃娃们每天早上能喝上碗蛋花汤,脸上见了红润!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碗里能见着点实实在在的荤腥了!”
他越说越激动,粗糙的大手在空中挥舞着:
“计处长,您告诉俺,这实实在在多出来的粮食,娃娃们脸上多出来的血色,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您说的那个啥‘高人’,半夜里偷偷给俺们送到坑头上的?”
他话音未落,仿佛点燃了导火索,旁边另一位来自晋南地区、面容黧黑但眼神清亮的女大队长也“呼”地站了起来。她语气不像刘书记那么冲,却更加恳切实在,带着黄河滩边特有的质朴:
“计领导,俺们村就在黄河滩区,地少沙多,漏水漏肥,过去种粮食那是十年九不收,穷得叮当响,年年吃救济粮,俺这大队长当得脸上臊得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坚定起来,“去年,就是学了韩家村利用滩涂湿地养鸭子的法子,俺们组织社员挖塘养鸭,鸭粪肥了旁边贫瘠的沙地种苜蓿,苜蓿又能喂鸭子。就这一年光景,光鸭蛋就卖给供销社几千斤!换了钱,给队里添了两头大牲口!”
她转向我,眼神里满是感激:“韩浩同志那套‘循环生产’,啥‘链子’啥‘圈’的,在俺们那盐碱滩上顶用得很!您要说他这思路不对,来路不正,那俺们村这多出来的大牲口、社员手里多分到的活命钱,难道都错了?都是‘毒草’了?”
“对!俺们村也是!”又一个声音加入进来,来自晋中地区的一个生产队长,“学了韩家村的法子,在坡地上种山楂,今年果子结得又大又红,正愁咋卖呢,就盼着省里能像韩浩同志说的,搞深加工,做成山楂糕、果子露!”
“我们县也是!他们的标准化养殖防疫办法,帮我们好几个村保住了猪崽,没发猪瘟!”
“还有我们……”
一时间,好几位来自不同地区、口音各异的基层代表纷纷激动地发言。他们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高深的理论,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他们用最朴实的语言,最鲜活、滚烫的事例,将韩家村模式在各地不同土壤条件下的适应性、有效性和强大生命力,展露无遗。
计永兴的脸色,由最初的阴沉,渐渐变得铁青,又由铁青转为一阵红一阵白,握着钢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这些他平时在办公室里可能不太看得上眼、觉得他们“愚昧”、“狭隘”的“泥腿子”干部,此刻会如此团结、如此激动地站出来,用无可辩驳的事实,为一个年轻人、一个村庄的模式辩护,并将他的质疑踩得粉碎。
他试图维持作为上级领导的威严,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反驳或者压制的话,但在这些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带着泥土气息和汗水味道的事实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空洞和无力。他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低下头,假装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与恼怒。
会议主持者,那位农业厅的副厅长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笑意。他适时地敲了敲茶杯,清脆的声响让会场逐渐安静下来。
“好了,同志们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他温和地说,但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意味,“基层同志们的实践精神和取得的卓越成绩,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这种来自一线的经验,对于我们省委省政府制定下一步的政策,具有至关重要的参考价值。”
他环视全场,目光在计永兴身上稍作停留,然后坚定地总结:“事实证明,‘多种经营’对于巩固农业基础、改善社员生活,不仅是有益补充,更是战略必需。我们要继续沿着这条正确的道路走下去!”
会议在一种略显微妙——计永兴一系的沉默,但大势已定、人心所向的氛围中结束。
散会后,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笔记,刘书记、那位晋南的女大队长,还有其他几位基层代表就热情地围拢过来。一双双粗糙的手掌用力地跟我握手,传递着泥土般的温暖和磐石般的力量。
“韩浩同志,别理会那些官老爷!俺们支持你!”刘书记的大手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但他眼中的真诚让人感动。
“小韩啊,你们那个枣夹核桃,咋做的?教教俺们呗?”女大队长急切地问着,眼中闪着求知的光。
“下次有机会,一定要来我们县指导指导!”
看着这一张张被风雨阳光雕刻过的、质朴而充满希望与真诚的脸庞,感受着他们手心的老茧和温度,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眼眶甚至有些微微发热。
这就是人民的力量,这就是时代的潮流,这就是我选择这条路的初心和意义所在。个人的算计、办公室里的阻挠与权谋,在这股源于大地、磅礴而生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
当我终于摆脱了热情的包围,走出商业局那栋苏式红砖大楼时,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要驱散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一切阴霾与寒意。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虽然夹杂着煤烟味却倍感自由的空气,感觉心胸为之一阔。
我知道,计永兴个人的阻挠绝不会因为这一次会议就彻底结束,他背后代表的僵化思想和既得利益群体依然存在。但是,与基层实践的深厚土壤和推动发展、追求美好生活的民心所向相比,他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已然难以掀起决定性的风浪。
回到招待所,那位平日里总是面无表情、专注于手中报纸的前台服务员,在我经过时,却罕见地没有低头。他目光快速扫过空无一人的大厅,然后以极其隐蔽的动作,将一张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塞进了我手里,同时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快速说道:
“有人让给你的,小心查看。”
我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点头道谢,快步回到二楼房间,反手锁好门。展开那张质地粗糙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略显潦草却触目惊心的字迹:
“小心,计已联合供销社计财科,欲在‘成本核算’与‘渠道准入’上卡死你们的火腿肠项目,抬高包装物料定价,拖延审批流程。他们要从根子上让你们的产品‘合理’地无法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