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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照进肮脏的小巷,在布满污渍的墙壁和散落着垃圾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城市的喧嚣——汽车的鸣笛、隐约的人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地传来。这属于正常世界的背景音,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加深了劫后余生者们与这个世界的割裂感。
苏媛将脸埋在膝盖里,大约过了一分钟,或许更久。最终,是那份根植于骨髓里的理性和责任感,迫使她抬起了头。泪水已经止住,只在沾满灰尘的脸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泪痕。她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强行压抑的悲恸。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馊臭的空气,开始行动。
首先,她踉跄着拖着伤腿走到林默身边。他依旧靠着墙壁,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浅薄,紧闭的双眼下眼球在快速颤动,显然仍在与体内狂暴的代价反噬作斗争。他身后的影子不再剧烈扭曲,却像一滩不稳定的墨迹,边缘模糊地蠕动着,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怎么样?”苏媛的声音沙哑,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颤抖。她伸出手,想去探查林默的脉搏,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手腕时又顿住了,似乎担心自己的触碰会引动他体内更剧烈的反应。
林默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死不了……先……看别人。”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苏媛抿了抿唇,收回手,目光转向角落里的雷烈。赵刚和他的队友——那个名叫王浩的年轻队员——正手足无措地守在旁边。雷烈依旧昏迷不醒,他胸口那个可怕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焦黑色。他的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脸上也残留着暴戾和痛苦交织的痕迹。
“他情况如何?”苏媛走过去,蹲下身,专业地检查着雷烈的伤口。
“呼吸很弱,脉搏也很乱,”赵刚连忙回答,声音里带着惶恐,“苏姐,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当时那种情况……”
苏媛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无波:“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的伤势很重,主要不是物理层面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能恢复多少,不确定。”
赵刚和王浩对视一眼,脸上写满了后怕和复杂的情绪。雷烈的存在,此刻更像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提醒着他们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混战和背叛。
检查完雷烈,苏媛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活着的人。
她自己,林默,重伤昏迷的雷烈,赵刚,王浩。
五个人。
她闭上眼睛。
现在,只剩下五个了。
阿哲。那个总是顶着一头乱发,眼镜片后闪烁着好奇光芒,坚信能用科学和技术破解一切超自然现象的青年。他在最后时刻,用自己改装过、本就濒临极限的设备,强行过载,为他们撞开了那条生路,自己却连同他那些宝贝器材,一起被崩溃的空间彻底吞没,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苏媛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份她刚刚建立的、用于隔绝情感的理性壁垒,再次出现了裂痕。她用力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重新集中精神。
“阿哲……。”她开口,声音不高,林默靠在墙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依旧没有睁眼,但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更加暴突。
“阿哲失踪……还有一人……。”苏媛继续道,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张薇。”
这个名字让在场的氛围更加凝滞。那个在镜厅中因为恐惧而崩溃,最终选择背叛,跟随“彼岸”小队离开又被抛弃的女人。她的结局如何,无人知晓。
“所以,”苏媛总结道,目光扫过众人,“确认回归……五人。”她刻意回避了“幸存”这个词,因为活着,有时比死亡承受的更多。
简单的数字,冰冷的现实。空气仿佛都沉重得无法流动。
短暂的沉默后,赵刚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林哥,苏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王浩也红着眼睛,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林默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白布满了血丝,瞳孔深处是尚未完全平息的痛苦风暴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看向赵刚和王浩,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深沉的悲哀。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林默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活下来……就要背负着死去的人的份……一起活下去。”
他的话像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背负,不仅仅是记忆,还有愧疚,还有未能履行的承诺,还有阿哲那未竟的、想要破解收容所奥秘的梦想。
就在这时,靠在墙边的雷烈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呻吟,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即将苏醒。
赵刚和王浩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看着他。
苏媛也凝神戒备。雷烈醒来后会是怎样的状态?是继续之前的疯狂,还是……
然而,没等雷烈完全清醒,一阵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空间扭曲感毫无征兆地降临!
小巷的景象开始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波动、模糊。远处的喧嚣迅速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源自空间本身的嗡鸣。
“是收容所!”苏媛脸色一变,“它在拉我们回去!”
72小时的限制并未因为他们的惨重伤亡而有丝毫宽限。现实世界的短暂喘息结束了。
林默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体力不支和体内的剧痛而再次失败。苏媛和赵刚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架起。王浩则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将即将苏醒的雷烈也拖了起来。
光芒开始在他们周围汇聚,熟悉的牵引力作用在每个人身上。
在彻底被拉回收容所的前一刻,林默最后看了一眼这条肮脏却代表着“正常”的小巷,看了一眼天空中断断续续飞过的鸽群。
自由,如此短暂,代价却如此高昂。
下一刻,天旋地转,空间置换。
当他们视线再次清晰时,已经回到了那片永恒不变、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诡物收容所大厅。
安全、治愈、却也是永恒的囚笼。
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五个人突兀地出现,带着一身伤痕、疲惫和无法磨灭的悲痛。之前偶尔还能见到的一两个在外活动的收容员,此刻也不见踪影,仿佛整个收容所都在沉默地注视着这支几乎被打残的队伍。
苏媛和林默被赵刚他们搀扶着站稳。
林默体内的痛苦在回到安全区的瞬间开始缓慢平息,影子也渐渐恢复了相对稳定的状态,但他精神的损耗和内心的空洞,却非安全区能够治愈。
苏媛松开了搀扶林默的手,环顾着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大厅,最后目光落在林默身上。
“我们失去了阿哲”她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她看了一眼眼神躲闪的赵刚和王浩,以及被王浩扶着、仍旧意识模糊的雷烈,没有再说下去。
收容所治愈了身上的伤,却治愈不了悲伤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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