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塔的第二天,是在海鸥凄厉的鸣叫中开始的。
晨光透过屋顶裂缝,切割出几道浮尘飞舞的光柱。苏念靠墙坐着,几乎一夜未眠。每隔一小时,她就检查一次江迟的体温和伤口。退烧药起了作用,高热略微减退,但伤口周围的皮肤依然红肿发热,边缘开始渗出浑浊的组织液。
感染在加深。
江迟大部分时间昏睡,偶尔会因疼痛或梦魇惊悸,浑身紧绷,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苏念只能握着他的手,一遍遍低声命令:“放松,没事。”
她自己肩颈和膝盖的伤也在发炎,动作间牵扯出阵阵钝痛。但她没时间处理。观测塔的食物和水只够勉强支撑两天,而两天内,他们必须离开这里,找到新的落脚点,或者……更激进的解决方案。
上午九点左右,她冒险再次爬上观测平台,用捡来的半块破镜片反射阳光,朝昨晚渔民离去的方向,试图发出求救或联络信号。但海面空阔,只有几艘极远的货轮剪影,没有任何回应。
正当她准备放弃时,视线边缘,东南方向约三海里处,一个不寻常的闪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是船只的灯光,也不是太阳反射。那是一种规律的、短暂的、银白色的频闪,每隔五秒亮一次,持续约半秒。
摩斯密码?
苏念眯起眼,心脏猛地一跳。她集中精神,辨认着那微弱却规律的闪光序列。
S o S
求救信号?谁会在公海上用这种方式发送国际通用求救信号?
她立刻趴下,用破镜片调整角度,尝试以同样的频率反射阳光,回应了一个简单的R(收到)。
对方的闪光停顿了片刻,然后开始发送更长的信息。速度不快,但异常坚定。
在问她的身份。
苏念犹豫了。这可能是陷阱,是周凛或“黑潮”的诱饵。也可能是其他遇险者,或者……是敌非友的第三方。
她盯着那规律的闪光,又回头看了一眼下方设备间里生死未卜的江迟。最终,她决定冒一次险。
这是她和老刀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之一,意为“处境危险,需要援助,但可能被监视”。
对方的闪光再次停顿,时间比上次更长。
苏念瞳孔骤缩。
“鱼、刀、蓝”——这是她和老刀之间最高级别的确认暗号,代表“绝对可信,立刻汇合,携带蓝色加密数据”。
是老刀!他怎么找到这里的?而且用这种方式联络?
苏念来不及细想,立刻回应:
S o S(我方需要紧急救援)
老刀的闪光立刻变得急促:
苏念用镜片反射出观测塔的经纬度坐标——这是她昨晚用防水手机最后记录的数据,虽然手机已经没电,但数字刻在脑子里。
信号发送完毕,对方的闪光熄灭,再未亮起。
这意味着老刀收到了,并且正在赶来。但这种方式联络,也意味着他的常规通讯手段全部失效,处境同样危险。
苏念回到设备间,江迟恰好醒来。他眼神比昨天清明一些,但面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
“有人……来了?”他声音嘶哑,目光投向门外。
“可能是老刀。”苏念喂他喝水,“但他用了最隐蔽的联络方式,情况应该不乐观。我们必须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江迟沉默地点头,尝试坐起身,却因左腕剧痛和虚弱再次倒下。苏念扶住他,发现他额头又开始发烫。
“别逞强。”她让他靠墙坐好,重新检查伤口。解开绷带时,她心里一沉——红肿范围扩大了,脓液增多,气味开始不对劲。
“伤口在恶化。”她陈述事实,声音平静,却带着冰冷的重量,“如果今天之内得不到更好的处理和抗生素,你这条胳膊可能会保不住,甚至引发败血症。”
江迟看着自己溃烂的手腕,眼神空洞。“那就砍掉。”
“闭嘴。”苏念利落地重新包扎,“还没到那一步。”
但她心里清楚,时间不多了。
等待老刀的过程变得异常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踱步。苏念轮流守在观测平台和设备间,警惕着海面任何异动。中午时分,东南方向出现了一艘快艇的踪迹,但很快转向,消失在海平线。
不是老刀。
下午两点,浓云从西北方压来,海面开始起风,浪头变高,拍打在礁石上溅起白色的泡沫。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观测塔在风中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呜咽。设备间的裂缝开始漏水,滴答滴答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
苏念用塑料布盖住江迟,自己则靠在门边,盯着外面阴沉的海天。雨水很快落下,起初是稀疏的大滴,迅速变成倾盆暴雨,天地间一片灰蒙,能见度降至最低。
在这种天气里,老刀能找到这里吗?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时,雨幕中,一个模糊的黑影破浪而来。
不是快艇,也不是渔船。那是一艘改装过的黑色橡皮冲锋舟,船体低矮,没有明显标识,只在船头装着一盏几乎被雨水吞没的红色航行灯。
冲锋舟在观测塔礁石区外减速,绕了一圈,似乎在确认位置。然后,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身影跳入齐腰深的海水,拖着冲锋舟,艰难地靠近铁梯。
苏念举起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那人爬上铁梯,动作矫健,很快出现在观测平台边缘。雨水顺着他雨衣帽檐淌下,模糊了面容。但他抬手摘下帽子时,苏念看见了那张熟悉的、布满风霜的刀疤脸。
老刀。
他背上背着一个防水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银色金属箱——正是昨晚苏念藏匿的数据箱。
“苏念!”他喊了一声,声音在风雨中有些失真。
苏念放下枪,快步上前,帮他卸下背包和箱子。“你怎么找到的?通讯全断了。”
“追踪了你扔掉的微型通讯器的最后信号强度衰减曲线,结合海流和风向,推算出大概区域。”老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速很快,“然后在这附近用望远镜搜索了一上午,直到看见你的镜片反光。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他蹲下身,打开银色金属箱。箱体完好,但锁扣处有新鲜的撬痕和焊接痕迹。
“箱子我破解了。但里面的东西……”老刀脸色凝重,“比我们想象的更棘手。”
他取出一叠用防水袋密封的文件,以及几块指甲盖大小、嵌在透明树脂中的黑色芯片。
“这是Nc系列的全部实验记录,从Nc-01到Nc-22。”老刀指着文件,“实验体总计一百七十四人,目前确认存活……只有两人。一个是江迟,Nc-17-09。另一个是Nc-22-01,记录显示‘状态稳定,已进入二期观察’,但具体身份和位置不明。”
苏念迅速翻阅文件。每一页都是冰冷的数字、图表和医学术语,记录着实验体的生理数据、神经反应、药物耐受性、以及……“处置结果”。
大部分标注着“实验终止,样本销毁”。少部分写着“转移至二期项目”,但二期项目的具体内容,文件里没有。
“这些芯片呢?”她问。
“生物芯片的原始设计图纸、制造工艺、以及……后门程序。”老刀拿起一块芯片,对着光,能看见里面极其微小的电路纹路,“每块植入实验体大脑的芯片,都有一个隐藏的远程指令接收模块。理论上,只要知道频率和加密协议,就可以在特定距离内,向芯片发送指令,影响甚至控制宿主的行为和部分生理机能。”
苏念后背发凉。“‘医生’能控制江迟?”
“不一定完全控制,但可以施加强烈影响。比如诱发头痛、幻觉、肌肉痉挛,或者……强制激活某些‘潜能’。”老刀看向设备间方向,压低声音,“江迟昨晚自残手腕,可能无意中破坏了芯片的部分物理连接,暂时阻断了信号。但芯片核心还在他脑子里,只要‘医生’那边调整频率,或者找到更强的发射源,依然可以重新建立连接。”
“能取出来吗?”
“理论上可以,但需要极其精密的脑外科手术,而且芯片与他的部分脑组织有生物性融合,强行取出可能导致不可逆的神经损伤,甚至死亡。”老刀顿了顿,“更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医生’是否设置了芯片自毁程序。一旦检测到非法移除尝试,可能会……”
“会怎样?”
“释放内置的神经毒素,或者引发强电流烧毁周围脑组织。”老刀声音沉重,“这是军用级的设计思路,目的就是防止‘资产’被敌方获取或反制。”
苏念沉默。雨声敲打着观测塔,像无数细小的锤子,敲在心脏上。
“还有更糟的。”老刀从文件最底层抽出一份泛黄的合同复印件,纸张边缘有烧灼痕迹,“看这个。”
苏念接过。那是一份三方合作协议,签署方分别是:鲲鹏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一家名为“深蓝前沿资本”的投资机构,以及……一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徽标——缠绕的荆棘与星芒,但下方多了一行拉丁文:
“praesidium Genetica(基因护盾)”
“这是什么组织?”
“一个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生物医药研究基金会,表面致力于罕见病基因治疗,但实际控制人……查不到。”老刀指着合同条款,“他们向鲲鹏生物提供资金、实验设备和‘特殊样本来源’,换取Nc系列实验数据的共享权,以及……对‘成功实验体’的优先处置权。”
“优先处置权?”苏念皱眉。
“合同附件里有一条补充条款:当实验体表现出‘超出预期的稳定性和实用性’时,基因护盾基金有权将其‘转移至更高级别的研究设施,进行深度开发和利用’。”老刀看向苏念,一字一句,“江迟的档案里,有这条批注。签署人:周凛。日期:去年十一月,也就是他‘死亡’报告签发的同一周。”
苏念的手指捏紧了纸张,边缘皱起。
周凛不仅想销毁证据,还想把江迟作为“成功样品”,卖给更隐蔽、更强大的势力。而“死亡报告”,只是为了掩盖转移的烟雾弹。
“但江迟逃了。”她说。
“所以周凛急了。他必须在我们揭露一切前,要么找回江迟完成交易,要么彻底灭口。”老刀收起文件,看向窗外,“而且,我怀疑‘黑潮’的介入,不完全是‘医生’的个人行为。基因护盾基金,可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装力量,或者与‘黑潮’这类组织有长期合作。”
雨势渐小,但天色更加阴沉。海面翻滚着铅灰色的浪。
“我们现在的处境是,”老刀总结,“周凛在全城乃至沿海搜捕我们;‘医生’和基因护盾基金想回收或销毁江迟;‘黑潮’的猎人专业且残忍;而江迟的伤和芯片,随时可能让我们暴露或失去他。”
苏念沉默片刻,问:“你有什么计划?”
老刀从防水背包里掏出另一套衣物、假证件、一些现金和药品,还有两把新的手枪和弹匣。
“首先,处理江迟的伤。我带了强效抗生素和手术清创工具,可以暂时控制感染。但必须尽快进行正规手术,取出弹片和坏死组织。”
“手术地点?”
“不能去医院。周凛肯定监控了所有医疗机构。”老刀展开一张手绘的海图,指向东南方一片密集的岛礁群,“这里,叫‘鬼牙礁’,由几十个无人小岛和暗礁组成,地形复杂,海流紊乱,大型船只很难进入。二战时盟军曾在那里设过临时野战医院,遗址可能还在。我们可以去那里,自己动手。”
自己动手。在荒岛上,给江迟做清创手术。
苏念看了一眼设备间里因高烧而意识模糊的江迟,没有犹豫。“需要准备什么?”
“干净的水、照明、消毒环境、以及……”老刀顿了顿,“他必须保持绝对清醒,因为局部麻醉可能影响芯片稳定性,我们只能用少量镇静剂,主要靠他的意志力撑过去。”
苏念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这场雨是绝佳的掩护。冲锋舟有屏蔽涂装,雷达难以发现。我们趁天黑前赶到鬼牙礁,找到合适的地点,今晚就动手。”老刀开始收拾东西,“但苏念,我必须提醒你——手术风险极高。感染已经扩散,清创过程可能引发大出血或神经损伤。而且,在那种环境下,一旦出现并发症……”
“我知道。”苏念打断他,“但不动手术,他死得更快。”
她转身走进设备间,蹲在江迟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江迟,醒醒。”
江迟费力地睁开眼,瞳孔因高烧而有些涣散。
“我们要转移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但你的伤口必须处理,需要做一个清创手术。”苏念声音平稳,直视他的眼睛,“过程会很疼,而且没有正规麻醉。你愿意吗?”
江迟沉默了几秒,目光从她脸上移向自己溃烂的手腕,又移回来。
“你会……在旁边吗?”他问,声音很轻。
“会。”苏念握住他没受伤的右手,“我保证。”
江迟极轻微地点头。“那就……做吧。”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恐惧的哭泣。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老刀走进来,检查了一下江迟的状况,然后开始准备注射镇静剂和强心剂。
“我们需要把他弄到船上去。”他说。
苏念点头,架起江迟没受伤的右臂,老刀抬起他的腿。两人合力,将江迟抬出设备间,沿着湿滑的铁梯,一步步挪向下方在浪涛中起伏的冲锋舟。
雨水浇在身上,冰冷刺骨。江迟在颠簸中发出压抑的痛哼,但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失控。
将他安置在冲锋舟后座,用防水布盖好,老刀启动引擎。低沉的马达声被风雨掩盖,冲锋舟划开浑浊的海浪,朝着东南方向那片被暴雨笼罩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礁石群驶去。
苏念坐在江迟身边,一手按住他因疼痛而痉挛的肩膀,另一只手紧握着枪,目光如炬,扫视着后方越来越远的观测塔,以及前方那片未知的、充满危险与希望的黑暗海域。
数据已经到手,真相触目惊心。
而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刀锋上的舞蹈。
冲锋舟破浪前行,在天地间风雨的帷幕中,驶向深渊,也驶向黎明前最黑暗的决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