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像一片枯叶,在墨黑的海面上起伏。
引擎早已锈死,苏念只能用那支破烂的木桨,在船舷边勉强划动,试图让船保持远离海岸线的航向。海浪不大,但带着一股阴沉的推力,将小船不断推向更深的黑暗。
船舱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铁锈和血腥味。江迟侧躺在潮湿的木板地上,左腕的临时包扎已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渍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分外刺目。自残的伤口很深,边缘皮肉外翻,隐约可见白骨。但更让苏念心悸的是他左臂皮肤下那些淡蓝色的纹路——即使荧光已熄灭,那些血管般虬结的痕迹依然清晰,像某种寄生在皮下的邪恶图腾。
他一直在发高烧,身体间歇性抽搐,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偶尔,灰绿色的眼瞳会短暂睁开,却没有焦距,只是空洞地瞪着船舱顶棚,瞳孔深处似有极细微的电流般的光丝一闪而过。
生物芯片的后遗症,还是感染?
苏念停下划桨,探身摸了摸江迟的额头。烫得吓人。她从湿透的背包里翻出最后一点药品——退烧药片已经泡烂成糊状,消炎药粉也结块了。她咬咬牙,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衬衫内衬,蘸了海水,拧干,敷在江迟额头上。
物理降温,聊胜于无。
做完这些,她重新拿起桨,望向四周。夜色浓稠如墨,海天交界处一片混沌,只有远处雾屿镇的零星灯火,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成模糊的光团,像即将熄灭的余烬。
不能回岸。周凛的人、猎人、甚至可能被惊动的警方,都会在沿岸布网。海上看似危险,反而是暂时的盲区。
但同样,海上也意味着孤立无援。没有淡水,没有食物,没有药品,江迟的伤拖不起。她需要找到一个能暂时落脚、又能获取补给的地方。
老刀的声音透过耳后微型通讯器传来,信号断续,夹杂着海浪干扰的沙沙声:
“苏念……听到吗?数据箱……已取得……酒窖安全……但你那边……”
“说清楚!”苏念压低声音,桨叶拍打水面。
“箱体完好……但加密级别很高……需要时间破解……唐笑笑传来消息……周凛震怒……封锁了海月轩和码头……正在全城搜捕‘纵火犯’和‘盗窃犯’……通缉令……可能天亮前就会下发……”
通缉令。苏念冷笑。周凛果然倒打一耙。
“猎人呢?”她问。
“信号消失了……最后踪迹在码头东南两海里处……疑似有接应船只……但型号不明……”老刀停顿,语气凝重,“另外,我调取了安全屋被突破前的监控残留画面……三个猎人,装备专业,战术动作有军方背景……其中一人左肩有蝎子纹身……我查了数据库……”
“说。”
“国际雇佣兵组织‘黑潮’的标志性纹身。‘黑潮’专接灰色地带的脏活,尤其擅长生物追踪和‘特殊目标回收’。他们的雇主……通常不是普通人。”
“医生。”苏念吐出这两个字。
“可能性极高。”老刀确认,“‘黑潮’要价极高,周凛未必请得动,但‘医生’背后的势力……可能不简单。苏念,你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点,江迟需要医疗,你也需要休整。”
“我知道。”苏念看向昏迷的江迟,“这附近有没有废弃的钻井平台、灯塔、或者不受管辖的小岛?”
老刀沉默几秒,键盘敲击声传来。“东南方向,直线距离约八海里,有一个二战时期遗留的防空观测塔,建在孤礁上。六十年代废弃,结构应该还算稳固,平时只有个别钓鱼佬会去。但那里没有淡水,也没有补给。”
“坐标发我。”
很快,一组数字传入苏念脑海。她调整方向,用桨划动。八海里,靠这支破桨,天亮前能到就算奇迹。但至少,有个目标。
通讯器再次响起杂音,老刀的声音变得模糊:“……小心……周凛可能动用了……海上巡逻……信号……干扰……”
声音断断续续,最终彻底消失。
通讯被切断了。不是自然干扰,是人为的电子压制。
苏念心头一沉。周凛的动作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他不仅要抓人,还要彻底切断她和外界的联系。
她摘下耳后的微型通讯器,捏在指尖看了看,然后用力掷入海中。这东西现在不仅是废品,还可能成为追踪信标。
做完这一切,她沉默地划桨。机械性的动作重复了不知道多久,手臂从酸痛到麻木,掌心被粗糙的木柄磨出水泡,又磨破,血混着汗水黏在桨上。
海面起了雾。
灰白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悄无声息地包裹了小船。能见度迅速降至不足十米,连桨叶划开的水声都变得沉闷。潮湿的冰冷渗入骨髓,苏念打了个寒颤,动作却不敢停。
在这种浓雾里,迷失方向比遭遇敌人更致命。
她只能依靠直觉和微弱的海流感觉,朝着记忆中的东南方向继续。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桨叶入水、出水、再入水的单调循环。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雾气中,忽然出现一团模糊的、比夜色更浓重的黑影。
不是船,也不是岛。轮廓棱角分明,像某种人工建筑的尖顶。
观测塔。
苏念精神一振,加快划桨速度。小船破开浓雾,渐渐靠近。
那是一座灰黑色的混凝土塔楼,约二十米高,矗立在嶙峋的礁石上。塔身爬满深色的海藻和藤壶,底层大半没入水中,只有锈蚀的铁梯蜿蜒向上,通向一个半塌的观测平台。平台边缘的栏杆早已断裂,像巨兽残缺的肋骨,刺向雾蒙蒙的天空。
荒凉,破败,但至少是实的。
苏念将船划到礁石边缘,跳上湿滑的岩石,将缆绳系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然后回身,费力地将昏迷的江迟拖出船舱,背在肩上,攀上那道锈迹斑斑的铁梯。
铁梯在她的重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铆钉松动,阶梯晃动。她咬紧牙关,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小心。江迟的身体压在她背上,滚烫,沉重,左腕垂落,包扎的布条被铁锈勾住,撕裂,鲜血又开始渗出,滴落在她颈后,温热粘腻。
终于爬上观测平台。平台地面覆盖着厚厚的鸟粪、枯死的海草和破碎的贝壳。中央有一个方形的水泥建筑,应该是当年的设备间,门板早已腐烂脱落,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霉烂和动物巢穴的气味。
苏念先将江迟放在相对干燥的角落,然后迅速检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约十平米,空无一物,只有墙角堆着些风化严重的木箱碎片。屋顶有裂缝,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地面相对完整,没有明显的塌陷风险。
勉强能栖身。
她撕下更多的衬衫布料,重新给江迟包扎手腕。伤口的情况很糟,边缘已经开始发白肿胀,有感染的迹象。没有抗生素,没有干净的水,这样下去,要么失血过多,要么败血症。
处理完伤口,她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墙壁坐下,剧烈喘息。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肩膀的擦伤和膝盖的撞伤都在隐隐作痛。但她顾不上自己,目光紧紧锁在江迟脸上。
他的呼吸很浅,很急,胸膛起伏微弱。高烧让他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惨白干裂。偶尔,他会无意识地抽搐,左手手指蜷缩又松开,仿佛在挣扎什么。
“江迟。”苏念低声唤他。
没有反应。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醒醒。”
睫毛颤动了几下,灰绿色的眼瞳缓缓睁开一条缝。瞳孔涣散,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在苏念脸上。
“念……姐……”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听着,你现在发高烧,伤口感染。我们需要淡水、药品,还有食物。”苏念语气尽量平稳,“观测塔暂时安全,但撑不了太久。天亮后,我必须想办法弄到补给。你会一个人待一段时间,能保持清醒吗?”
江迟眼神迷茫,似乎无法完全理解她的话。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腕,又看向苏念,嘴唇动了动:
“……水……”
苏念从背包里翻出最后半瓶矿泉水——塑料瓶在之前的搏斗中压瘪了,水只剩一口。她扶起江迟的头,小心地喂他喝下。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江迟的瞳孔似乎清明了一瞬。他贪婪地吞咽,然后再次脱力地倒回地上,剧烈咳嗽。
“慢点。”苏念拍他的背。
咳嗽平息后,江迟喘息着,目光望向观测台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海。月光在雾气中晕染开惨淡的光晕,海面一片死寂。
“……这里……像‘巢穴’的禁闭室……”他忽然开口,声音飘忽,“也是这么黑……这么冷……没有声音……只有‘医生’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走来走去……”
苏念沉默。
“他每次来……都会带新的针剂……说是在‘优化’……然后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江迟继续喃喃,像在梦呓,“我不知道他要我看什么……我只看见血……看见缝合线……看见玻璃罐里……那些会动的肉块……”
他身体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
“他们叫我09号……不叫我名字……说名字没有意义……我们只是‘材料’……是‘载体’……”他抓住苏念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尖冰冷,“我不是怪物……念姐……我不是他们造出来的怪物……对吗?”
苏念反手握住他颤抖的手,声音在空旷的观测塔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是不是怪物,不是由他们定义的,也不是由你脑子里那块芯片定义的。”她盯着他的眼睛,“是由你每一次选择定义的。选择逃跑,选择活着,选择记住,选择告诉我真相——这些,是你自己的选择。”
江迟怔怔地看着她,眼底的水光在月光下闪烁。
“那如果我……”他声音低下去,“如果我控制不了……如果我脑子里那些东西……那些指令……有一天又跑出来……如果我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
“那就到时候再说。”苏念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在那之前,你给我撑住。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说可以放弃,你就没资格死。”
江迟沉默良久,终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高烧和失血带来的虚弱再次席卷了他,他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但这一次,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没有松开。
苏念任由他握着,靠在墙上,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浓雾隔绝了一切,只有海浪永无止境地拍打礁石,单调,压抑。
她不能睡。必须保持清醒,等待天亮,等待雾气散去,等待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获取补给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寒冷、疼痛、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志。她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对抗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雾气似乎稀薄了一些。
就在这时,下方海面,忽然传来引擎声。
不是快艇那种高速轰鸣,而是更低沉、缓慢的柴油机运转声,夹杂着水流被搅动的哗啦声。
苏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她轻轻抽回被江迟握着的手,匍匐爬到观测平台边缘,透过断裂的栏杆缝隙,向下望去。
浓雾中,一艘中型渔船的轮廓缓缓显现。船体老旧,漆皮斑驳,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防雾灯。甲板上堆着渔网和塑料箱,两个穿着雨衣的身影正在忙碌地收缆绳。
不是周凛的人,也不是猎人。是真正的渔民,趁着晨雾未散,出海收网的。
机会。
苏念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需要水,需要药,需要食物。这艘渔船,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但同样,风险巨大。她无法判断这些渔民是否可靠,是否会被周凛收买,甚至是否本身就是眼线。
渔船越来越近,几乎要擦着观测塔的礁石驶过。她能看清其中一个渔民的脸——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皮肤黝黑,满脸风霜,正叼着烟卷,低头整理渔网。
另一个年轻些,在船舱里操作。
苏念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她迅速退回设备间,从背包里摸出最后一点现金——湿透的、皱巴巴的几百块钱,还有一块老刀给的、用来应急的瑞士金表。将现金和金表塞进口袋,她又看了一眼昏迷的江迟。
“等我回来。”
说完,她转身冲出设备间,沿着铁梯飞速向下攀爬!
铁梯在晨雾中吱呀作响。下方的渔民显然听到了声音,同时抬头。
苏念落地,踉跄一步稳住身形,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
“谁?!”年长渔民厉喝,手已摸向腰后的鱼刀。
“遇险的。”苏念声音沙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狼狈无害,“我们的船昨晚在雾里触礁沉了,同伴重伤,困在塔上。我们需要水和药,还有……能不能送我们到最近的、有诊所的镇子?”
年轻渔民也从船舱探出头,警惕地打量着她。
年长渔民眯起眼,目光扫过她湿透沾血的衣服、苍白疲惫的脸、以及空无一物的双手。“就你一个?同伴呢?”
“在上面,发烧昏迷,动不了。”苏念从口袋里掏出那几百湿透的钞票和金表,递过去,“我们只有这些。帮个忙,救命之恩,以后一定报答。”
钞票皱巴巴,金表在晨光下却闪着诱人的光泽。
两个渔民对视一眼。年轻渔民显然有些意动,但年长渔民依然谨慎。他盯着苏念看了几秒,忽然问:
“你们不是本地人。口音不对。惹上麻烦了?”
苏念沉默一瞬,点头。“是。但麻烦是我们自己的,不会牵连你们。我们只需要一点补给,和一段顺风船。到了地方,我们立刻离开,绝不会多留。”
海风吹过,带来浓重的鱼腥和柴油味。渔船随着海浪轻轻摇晃。
年长渔民最终吐掉烟头,用脚碾灭。“药和水可以给你点。但送你们去镇上……不行。最近风声紧,海上多了很多巡逻艇,查得严。我们这小船,经不起查。”
他转身对年轻渔民说了句方言,年轻渔民钻进船舱,很快拿出一个塑料水壶、一包压缩饼干,还有一个小铁盒。
“里面有退烧药、消炎药、绷带和碘伏。”年长渔民把东西递给苏念,“就这些。拿了赶紧走,别让人看见你们从我们船上拿东西。”
苏念接过,沉甸甸的,像接住了救命的稻草。“谢谢。”
“快走吧。”年长渔民摆摆手,不再看她,转身继续收拾渔网。
苏念不再耽搁,抱着补给,迅速攀回观测塔。
回到设备间,江迟还在昏睡。她立刻拧开水壶,扶起他,小心喂了几口水,又碾碎退烧药混着水喂下。然后重新处理他手腕的伤口,碘伏刺痛让江迟在昏迷中皱眉闷哼,但她动作不停,清洗、上药、用干净的绷带仔细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才瘫坐在地,自己灌了几大口水,撕开压缩饼干,机械地咀嚼吞咽。干硬的食物划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饱腹感。
窗外的雾气正在快速消散。天光大亮,海面恢复成一片无垠的深蓝。那艘渔船已经驶远,变成一个小黑点。
暂时的安全,暂时的补给。
但接下来呢?
周凛的通缉令一旦下发,沿岸所有村镇都会成为险地。猎人背后的“黑潮”组织不会放弃,他们肯定有更专业的追踪手段。而江迟的伤势,需要比这些简陋药品更专业的医疗。
他们需要一个更安全、更隐蔽的据点,一个能同时躲避周凛和“黑潮”的地方。
苏念的目光,投向东南方更深远的海域。
老刀提到的“人鱼号”最后一次出现的坐标,就在那片公海区域。那艘船,那个移动的“巢穴”,或许是周凛最大的秘密,但也可能……是他们唯一能获取终极证据、并彻底摧毁这一切的地方。
危险,但别无选择。
她低头,看着江迟因药物作用而略微平稳的睡颜,看着他左腕上那圈洁白的绷带,以及绷带下隐约透出的、淡蓝色的扭曲纹路。
这条路,注定沾满血与火。
但她必须走下去。
为父亲,为那些死在实验室里的冤魂,也为此刻躺在她身边、这个被世界遗弃却又拼命想抓住一丝光亮的少年。
海鸥的鸣叫从远方传来,清脆,却透着一股荒凉。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狩猎,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