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福王脸上那人畜无害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有去接那份奏表。
周延儒霍然起身!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市侩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作执掌华夏天倾、代天子宣礼的赫赫官威!
他居高临下,俯瞰着郑椿。
“郑椿。”
“你是不是觉得,我大明为了几根木头,几船大米,连祖宗家法、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郑椿浑身剧颤,茫然抬头:“周大人,此话何意?我主……”
“你主?”
周延儒发出一声冷哼,宽大的官袍袖子猛地一甩,直指殿外苍穹!
“安南的王,姓黎!那是我大明宣宗皇帝亲封的安南国王!”
“你家主子郑梉,是个臣子!”
“一个臣子,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你安南的内政,大明可以不管!”
“但你现在,竟敢跑到大明面前,要我天朝册封一个权臣为王?!”
朱常洵亦是起身怒斥:
“还是说,你郑氏想学莫登庸?若是如此,本王做主,什么木头大米都不要了!大明即刻发兵,全力支持你郑氏!”
“莫登庸”三个字,让郑椿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再无一丝力气。
嘉靖年间,莫登庸篡黎,大明震怒,礼部尚书夏言历数其十大罪,二十万大军陈兵镇南关!
最终逼得莫登庸赤身裸体,自缚于关前,献图献地,自去王号,才换回一条狗命!
嘉靖二十年世宗皇帝正式下诏,册封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秩从二品,世袭,并赐银印。安南名义上从“属国”降为“都统使司”。
若是安南郑氏肯如此,那大明便是名义上收复交趾。故而福王才如此理直气壮!
而那之后,正是郑、阮两家扶持黎氏复辟,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周延儒向前一步,官靴踩在地砖上,踏,踏。
“你今日这番话,是为‘谋逆’,是为‘欺君’!”
“是要我大明,再次陈兵镇南关,行那‘兴灭继绝’之大义,替黎氏皇族,清君侧吗!”
“不!不不不!”
郑椿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理智彻底崩断,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疯狂磕头,语无伦次。
“下国小臣,言辞狂悖,千死莫赎!都元帅总国政乃安南国王所敕,郑氏万世为黎朝守臣,绝无异心!乞殿下、部堂明察,恕臣口舌之灾!恕臣口舌之灾啊!”
一旦大明以此为借口出兵,那他就是罪人!
到那时,郑氏腹背受敌,万劫不复!
福王这时候才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哎呀,周大人,你也真是的,郑使臣远来是客。”
朱常洵假模假样地埋怨道,“瞧把咱们郑使臣给吓的,人家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咱们听听也就是了嘛。”
他看向地上瑟瑟发抖,额头已经一片青紫的郑椿,又露出了那标志性的笑。
“郑使臣啊,这‘王’呢,是肯定封不了的。”
“大明,是个最讲规矩的地方,名不正,则言不顺嘛。”
福王的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嘛……”
“给你主郑梉,封一个世袭罔替的‘镇南伯’,如何?”
承运殿内的喧嚣终于散去。
周延儒亲自将失魂落魄的安南使臣送了出去。
殿内,朱常洵毫无形象地瘫软在太师椅上,张大的嘴巴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
“哈——欠——”
眼角甚至被挤出了两滴浑浊的泪花。
他伸手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面颊,肥硕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活像一尊刚卸下重担的肉菩萨。
“这南蛮,心眼子比蜂窝煤还多。”
朱常洵嘟囔一句,抓起御赐的茶盏,对着嘴就是一通牛饮。
那副样子,再没了半分亲王气度,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富家翁,憨态可掬。
周延儒再进来时,步履沉稳,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激动。
他手中捧着一份刚整理好的黄册。
那是翁吉剌特部送来的。
那一串串数字,代表着鲜活的人口,膘肥体壮的战马,更是一颗颗在草原寒风中,向往着大明富庶的滚烫人心。
许久,朱常洵看完黄册,也歇够了。
他慢悠悠地撑着扶手站起身,那身暗红色的团龙常服被浑圆的肚皮撑得满满当当。
他掂了掂那份沉甸甸的册子。
“走吧,随本王入宫。”
周延儒身躯一震,连忙躬身:“下官遵命。”
他听懂了。
这两日的纵横捭阖,威逼利诱,虽是福王坐镇,但他周延儒也没少磨破嘴皮。
现在,到了摘果子的时候。
这位胖王爷,是要领着他去御前“分功”了。
“几家的底,算是掏干净了。”
朱常洵一边往外挪动着肥硕的身躯,一边貌似随意地说道:“桩桩件件,都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最后一笔还得陛下定夺。”
他顿了顿,瞥了周延儒一眼。
“怎么说来着?”
周延儒亦步亦趋,腰弯得恰到好处,声音里带着恭敬:“画龙点睛。”
“对,对!”朱常洵很满意地点头,“画龙点睛!”
宫墙深深,积雪未消。
乾清宫,西暖阁,暖意融融。
朱由检负手立于《大明舆图》前。
在他身侧,是身着绯红官袍的内阁首辅兵部尚书孙承宗,以及面容冷峻的兵部侍郎孙传庭。
“西南那帮土司,还是不肯安分?”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些许怒气。
“回陛下。”
孙传庭的声音雷厉风行:“改土归流,推行一条鞭法,这是在掘他们的祖坟,断他们的财路。剩下的几个大土司,看来是准备顽抗到底了。”
他顿了顿,眼中寒芒一闪。
“有些寨子,仗着山高林密,阳奉阴违,甚至胆敢扣押朝廷派去的税吏。”
“依臣看,不杀几只鸡,他们是不会怕的。”
孙承宗则捻着花白的胡须,沉稳开口:“杀,是要杀。但不可滥杀。西南地形复杂,民心初定,当以威逼为主,辅以雷霆手段,徐徐图之。”
正议论间,王承恩迈着碎步悄然入内,低声禀报:
“皇爷,福王殿下与礼部周尚书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