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罗业的身子重新跪得笔直。
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将额头重重地贴上冰凉坚硬的地砖。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殿下!”
“朝鲜国,愿献耽罗与大明共驻,为天朝水师驻跸之所!”
耽罗。
大明对济州岛的古称。
在朝鲜,那地方长久以来都被视作流放罪人的“化外之地”,可它的战略价值,无可估量!
用一个朝廷控制力本就薄弱的边缘岛屿,换取整个国家工业化的未来,换取大明水师永久的庇护!
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不亏!
一旁的周延儒,眼皮细微地跳了一下。
义州,是陛下钉在陆地上的一颗钉。
福王猜测陛下的需求,故而要求海面上的钉,而朝鲜的答复便是——济州岛。
朱常洵不知道这耽罗是不是陛下最满意的答案,反正他是把人家的底裤给扒了。
只听见朴罗业颤抖而决绝的声音再次传来:
“只是,此事体关国祚,外臣不敢擅专,尚需快马回报我国主上裁决!还请殿下宽限时日!”
福王脸上的肥肉微微一颤,终于挤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轻轻颔首,声音恢复了特有的温和。
“你的诚意,本王看到了。”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本王都会如实上禀陛下。”
朱常洵随即一昂头,目光扫向周延儒。
眼中讯息清晰无比。
小周,该你了。
陛下对安南没有明确的态度,所以他无从猜测,故而让礼部尚书要实在的好处是最好的。
周延儒的腰杆在太师椅上缓缓挺直。
他明白,要想在这个日益“市侩”却又充满勃勃生机的朝堂上站稳脚跟,就必须让圣贤书沾染上铜臭,让微言大义变成能填饱肚子的粮草和能武装军队的银子。
“郑使臣。”
周延儒开口,带着一股官场沉浮多年淬炼出的压力。
“殿下仁慈,但你要清楚,大明的火器,是国之重器,不是街边随处可见的大白菜。”
趴在地上的郑椿如蒙大赦,头磕得砰砰作响:“外臣明白!外臣明白!只要天朝肯售予利器,我主愿倍价购之。”
“哦?”
周延儒的唇角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大明若是倍价售武,岂不落了个趁火打劫的骂名?”
“安南,是想陷我大明于不义之地?”
周延儒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袖中一块温润的白玉,视线却并未离开郑椿。
“你觉得,如今的大明,缺钱?”
郑椿的话头被这一句反问掐断。
是啊,缺钱?
一场场传遍四海的惊天大捷,早已宣告了大明如今的国力。
那无坚不摧的火器,那无比豪华的船舰,哪一样不是用堆积如山的金银铸就的?
“那……那天朝想要什么?”郑椿的声音干涩。
周延儒收起了白玉。
“木头。”
“木……木头?”
郑椿彻底懵了。
“不错。”
周延儒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夸张的长度与宽度。
“圣上欲造巡视四海之巨舰,其龙骨、桅杆、船板,非百年以上的铁力木、柚木不可。”
“此等参天巨木,你安南山林之中,遍地皆是。”
郑椿恍然大悟,随即心中涌起狂喜!
“有!有!”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外臣即刻修书回国,命人入山伐木!只是……只是巨木运输不便,加之海上有红毛番出没,恐怕……”
“郑使臣,不急。”
周延儒再次打断他。
“本部堂的话,还没说完。”
“大明将士在前线为国浴血,他们的肚子,总得填饱。”
“你安南红河两岸,稻米一年三熟,岁岁有余,不能只喂饱你们自己吧?”
郑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周延儒的第三根手指已经竖起。
“还有。”
“金、银、铜、锡,以及你们的胡椒、沉香。”
“凡你安南特产,皆需列入贡单,以表诚意。”
郑椿脸上惊愕。
中原王朝将自己视为世界的中心,为了彰显其富强、仁德和权威,对前来朝贡的使团给予极其丰厚的回赐。
故而以往对朝贡都是限定数量的,如今怎么是大肆张口?
木材很多,付出劳力即可。
可粮食是民生之本,金属是国之血脉啊!
“周……周大人……”郑椿的嘴唇哆嗦着,试图讨价还价,“这……这数量……”
周延儒笑了。
“这是你安南国的朝贡,数量自然是你安南国呈上来。”
一直没说话的福王朱常洵,突然笑呵呵地插了一句。
他慢悠悠地从盘子里捏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才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
“大明是礼仪之邦,讲究个‘礼尚往来’嘛。”
“你安南给得多,大明的火器,自然就卖得多。你说,是不是这个‘礼’?我大明,还能亏待了你安南国不成?”
他笑眯眯地看着郑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肥羊。
“郑使臣,你刚才不是说,为了平叛,为了大明南疆的安稳,什么都愿意给吗?”
“怎么?”
“这才刚开口要点吃的用的,就舍不得了?”
“看来,你那所谓的‘一片赤诚’,也不过如此。”
福王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
郑椿紧咬着牙。
只要能拿到火器,只要能得到大明册封,只要能把阮氏那个心腹大患彻底铲除,统一安南,这生意就能做!
“好!”
郑椿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外臣……替我主应下了!只是这运输……”
“这个不劳你费心。”
周延儒语气淡漠如水。
“大明水师自会南下接运。”
“顺道……清理一下那些不长眼的红毛海盗,保你安南商路一世畅通。”
这话听在郑椿耳里,既是定心丸,更是催命符。
大明水师能来运木头,自然也能运兵。
能清理海盗,自然也能顺手把不听话的安南给平了!
郑椿定了定神,抛出了他此行最核心的诉求。
他膝行两步,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表,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我主郑梉,平定叛乱,匡扶社稷,劳苦功高!”
“恳请天朝恩准,册封我主为‘安南王’,以正名分,号令群雄,共讨阮氏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