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醒团队倾尽全力,如同绷紧的弓弦般应对着来自政策审查和对手污蔑的双重压力,试图在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舵之际,一场真正的、源自他们曾经最大依靠内部的、几乎堪称毁灭性的打击,毫无征兆地、以最冷酷的方式降临了。
红星轧钢厂,这个曾经为“醒桦”提供萌芽土壤和最初庇护的庞然大物,在巨大的外部压力和多方面权衡下,终于做出了那个许多人都预感会到来,却又始终不愿相信的“切割”决定。
压力如同层层叠叠的阴云,沉重地压在轧钢厂领导层,尤其是当初力主支持陈醒的李厂长心头。市里相关主管部门针对那封联名举报信中“国资流失”的尖锐指控,虽然没有明确定性,但一次次电话询问和公文往来中透露出的严肃口吻,足以让人感到心悸。区清理整顿工作组态度明确,不断敦促轧钢厂方面尽快明确与“醒桦服务社”的“挂靠”关系界限,理清责任,要求其作为“挂靠”主体出具详细的说明材料。而赵老板等人那封精心罗织的举报信,其恶劣影响如同投毒,在市、区某些领导心中种下了对“醒桦”以及其背后支持者(隐指李厂长)的怀疑种子。流言蜚语开始在更大的圈子里传播,将李厂长与陈醒捆绑在一起进行揣测。
在轧钢厂一次临时召集的、气氛异常凝重的厂党委紧急会议上,原本就对支持“醒桦”这类“新生事物”持保留态度的保守派声音,此刻完全占据了上风。分管后勤和纪律的副书记语气严厉,手指敲着桌面:“同志们,形势已经非常明朗了!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即与‘醒桦服务社’进行彻底切割,撇清一切责任!这是原则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们不能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管理费,把整个红星轧钢厂拖下水,承担不该承担的政治风险和经济风险!”
另一位资历颇老的委员附和道:“当初支持他们,是看在解决待业青年和探索经验的份上。但现在看来,这个陈醒步子迈得太大,已经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和同行的强烈不满。我们不能再抱着这个烫手山芋了,要及时止损!”
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李厂长。他坐在那里,面色沉郁,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和拉扯。他确实欣赏陈醒那个年轻人的魄力、眼光和能力,也亲眼见证了“醒桦”从无到有、创造就业和利润的“奇迹”,这曾是他引以为傲的政绩之一。私下里,他甚至对陈醒抱有几分长辈对杰出晚辈的期许。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乌纱帽的重量,个人前途的考量,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像冰冷的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此刻再力保“醒桦”,很可能引火烧身,不仅保不住“醒桦”,连自己也会被拖入泥潭。在个人欣赏与集体利益(或者说个人政治安全)的天平上,经过痛苦的挣扎,他最终艰难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投下了赞成立即切割的赞成票。那一刻,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心中那点对于市场活力的微弱期待之火,也被现实的寒风吹熄。
决议既下,轧钢厂的机器便以其固有的、不讲情面的效率运转起来。一份盖着“红星轧钢厂”鲜红大印的正式文件,被迅速拟定、审核、打印、签发。文件的标题直接而冰冷,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关于切断与“醒桦服务社”一切非必要联系的决定》。
文件的内容条条清晰,字字如刀:
一、自即日起,收回最初以支持名义提供给“醒桦服务社”使用的(位于老厂区)废弃仓库及相关所有附属设施的使用权,“醒桦”需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完成搬迁清空,恢复场地原状(尽可能),逾期未完成,轧钢厂将采取必要措施。
二、单方面宣布终止与“醒桦服务社”在名义上的“挂靠”关系(此决定需按程序报请上级主管单位批准方能正式生效,但轧钢厂以此文件明确表达其坚决态度,实质上已终止关系)。
三、暂停一切与“醒桦服务社”的非必要业务往来与合作(此条意指超出纯粹市场公平交易范畴的任何支持,包括但不限于技术咨询、人员借调、乃至以往心照不宣的便利通道)。
四、要求“醒桦服务社”立即停止在任何产品、宣传材料、对外交往场合使用与“红星轧钢厂”有关的任何标识、名称或名义进行宣传或背书,消除一切可能引起关联误解的痕迹。
这纸文件,如同数九寒天里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径直浇下,又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晴天霹雳,在刚刚经历举报风波、尚未喘过气来的“醒桦”内部轰然炸响。
当于莉几乎是踉跄着冲进陈醒的办公室时,他正和宋怀远师傅趴在摊开的图纸上,讨论着一款新模具的细微改进,试图通过技术优化进一步降低成本。于莉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拿着文件的手抖得厉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将那几页重若千钧的纸递到陈醒面前。
陈醒抬起头,看到于莉的神情,心中已然一沉。他放下手中的铅笔,平静地接过文件,目光快速地、一行行地扫过那些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印刷体文字。他的手指在接触到纸张的瞬间,有那么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但脸上依旧如同深潭之水,看不出任何波澜,甚至连瞳孔都没有明显的收缩。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里。
然而,消息是无论如何也封锁不住的。轧钢厂那边自然有人将风声透出,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心。恐慌如同失控的瘟疫,伴随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醒桦”厂区。
“轧钢厂把咱们甩了!文件都下来了!”
“仓库要被收回了!咱们马上就要没地方生产了!”
“咱们这‘集体’的牌子保不住了!以后算什么?”
“完了!这下真的全完了!树倒猢狲散!”
各种版本的谣言、猜测和绝望的呼喊,像野火一样在车间、在食堂、在宿舍的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刚刚被刘光天强行压制下去的惶惶人心,在这一记重击下瞬间土崩瓦解,彻底溃散。工人们再也没有心思干活了,机器被遗忘在一边,传送带空转着发出无意义的噪音,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巨大的迷茫、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未来骤然降临的、黑暗的不确定。一些年纪轻轻、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工人,眼眶泛红,偷偷背过身去用粗糙的手背擦拭眼角;更多的人则是面色惶然,眼神空洞,低声议论着遣散费,或者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立刻出去找新的活路,仿佛脚下这片曾经充满希望的土地,瞬间变成了即将沉没的孤舟。
生产线出现了自建立以来第一次大面积的、死寂般的停滞。冲床沉默了,绕线机停转了,焊接的火花熄灭了,组装线上只剩下半成品孤零零地搁置着。曾经那曲雄浑而富有生命力的工业协奏曲,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窃窃私语。
刘光天如同暴怒的雄狮,在车间里奔走咆哮,试图用更大的声音呵斥工人回到岗位,维持住最后的秩序。但他的声音在这片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慌浪潮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大的嘈杂和混乱之中。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脸上充满了愤怒、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望。
许大茂失魂落魄地靠在办公室的门框上,眼神涣散,往日里所有的精明和活络都消失不见,嘴里反复无意识地念叨着:“釜底抽薪……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啊……完了,全完了……这是要直接把咱们的根给刨了,要我们的命啊……”
就连一直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宋怀远老师傅,看着眼前这片如同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混乱景象,听着耳边传来的绝望声音,也只能无力地闭上双眼,重重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他那双布满老茧、曾经创造出无数精密零件的手,此刻却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能紧紧地握住冰凉的烟袋锅,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暖意。
最大的依靠和庇护,在这最寒冷的时刻,亲手、决绝地抽走了梯子。站在悬崖边缘的“醒桦”,失去了最重要的名分和立足之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阵狂风彻底吹散,坠入万丈深渊。
人心,彻底散了。
厂房外,冬日的天空阴沉似铁,寒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场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这才是陈醒自创业以来,所面临的最彻骨、最真实、也最寒冷的冬天。不仅仅是政策的寒冬,更是信任崩塌、依靠失去、人心离散的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