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寒流之下,河水骤冷,原本在市场中各自为战、或潜伏在暗处的掠食者,敏锐地嗅到了可乘之机。市场的残酷性在此刻暴露无遗——当一艘船开始倾斜时,最先涌来的未必是援手,更有可能是试图趁乱分一杯羹,甚至将其彻底凿沉,以清除航道上碍眼障碍的投机者。
以那个曾被陈醒在多功能台灯项目上正面击溃、最终产品滞销、声誉扫地而狼狈收场的赵老板残部为首,一股暗流开始涌动。赵老板本人经此一役,虽未彻底破产,却也元气大伤,缩回了他的老巢舔舐伤口,但对“醒桦”和陈醒的恨意,却与日俱增。他昔日的几个副手,以及几家同样眼红“醒桦”迅猛崛起、被其优质低价产品抢占了大量市场份额的灯具厂、零配件商户,在几次隐秘的茶楼聚会和酒局后,迅速秘密串联起来。他们像一群嗅到了受伤巨兽血腥味的鬣狗,聚集在阴暗的角落里,磨尖了爪牙,眼中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
“醒桦服务社”的挂靠关系被区里专项工作组严格审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们的小圈子里激起了兴奋的涟漪。过去,他们或许还忌惮“醒桦”与红星轧钢厂那层若即若离、却实实在在提供了一定庇护的“集体”保护色,以及其本身产品过硬、销售渠道强悍的蒸蒸日上势头,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政策风向突变,这层保护色正在官方审查的风雨下显得摇摇欲坠,在赵老板那几个善于煽风点火的副手看来,这无疑是天赐良机,正是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好时候!
“陈醒那小子,仗着有点小聪明,不按规矩出牌,把市场搅得一团糟!现在好了,上面动真格的了!”一次在一家僻静私人餐馆的包间里,赵老板手下那个姓钱的副经理,呷了一口白酒,红光满面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就是!他们那台灯,卖那么便宜,让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分明是恶意竞争,搅乱市场秩序!”一个经营着一家小型灯具组装厂的孙老板立刻附和,他厂子的生意自从“醒桦”崛起后便一落千丈,早已怀恨在心。
“我听说,他们和轧钢厂那边,账目根本不清不楚,凭什么用那么便宜的价格拿到场地和边角料?这里头肯定有猫腻!这是侵吞国家财产!”另一个主要做零配件批发的李姓商人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补充道,仿佛掌握了什么确凿证据。
几杯酒下肚,在共同利益(或者说共同嫉恨)的驱使下,一个针对“醒桦”的临时联盟悄然形成。他们的目标明确:借助这次政策清理的东风,充分利用“醒桦”此刻的脆弱期,要么将其彻底扳倒,清除这个心腹大患;要么至少让其伤筋动骨,一蹶不振,从而夺回失去的市场份额。
于是,一封经过精心炮制、措辞极具煽动性和误导性的联名举报信,在秘密状态下被反复斟酌、修改,最终定稿。信中,他们罔顾事实,极尽污蔑、夸大和捏造之能事,务求每一顶帽子都扣得又大又沉:
其一,集中火力攻击最敏感的“国有资产”问题。信中指控“醒桦公司”(他们故意去掉“服务社”这个带有集体色彩的后缀,试图模糊其性质,将其直接定性为私营企业)自成立以来,便利用与红星轧钢厂的挂靠关系,“长期性、系统性地侵吞由轧钢厂代表的集体资产”。具体罗列的“罪状”包括但不限于:“近乎无偿地长期占用原属于轧钢厂的仓库场地及附属设施”、“以远低于市场行情的价格,内部攫取轧钢厂的原材料和边角料”、“将部分名义上归属集体的老旧设备清洗修缮后据为己用,并未支付合理对价”,并“利用轧钢厂固有的部分销售渠道和信誉背书,为其私人性质的产品牟取暴利”。信中断言,这些行为已造成“巨额的、难以估量的国有资产流失”,性质极其恶劣。
其二,将矛头指向市场秩序。信中指责“醒桦公司”依靠“低于成本价的恶意倾销”、“许大茂等人一系列上不得台面的不正当竞争手段”(虽未明说,但暗指回扣、关系营销等),“严重扰乱本市乃至周边地区灯具及相关零配件市场的正常秩序”。声称其“利用非市场手段,进行排他性经营,恶意打压、排挤其他守法经营、照章纳税的商户”,导致“本地相关市场生态急剧恶化,多家老牌守法商户经营困难,濒临倒闭”,俨然将“醒桦”描绘成一个破坏游戏规则、搅乱一池春水的罪魁祸首。
其三,影射财务黑幕与利益输送。信中言之凿凿地声称“据知情人士透露”,“醒桦公司”内部财务管理极度混乱,成本核算不清,利润分配极不透明,存在“重大偷漏国家税款嫌疑”。更恶毒的是,他们暗示“醒桦公司”与轧钢厂个别领导(信中虽未直接点名,但用了“主要领导”等模糊指向性词语,矛头隐隐指向曾对陈醒表示过支持的李厂长)存在“不清不白的利益输送关系”,怀疑其通过“多种隐蔽方式”进行利益交换,损害集体利益以中饱私囊。
这封汇聚了恶意与嫉妒的联名举报信,如同一颗精心投下的毒丸,被秘密递交到了市相关主管部门(工商、税务、乃至纪委的信访渠道),并且特意抄送给了区里成立的清理整顿工作组。举报信内容“翔实”(尽管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涉及的问题敏感而尖锐,且是“多人联名”,显得颇有“群众基础”和“代表性”,立刻引起了市里相关部门一些领导的“高度重视”。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层层传导,最终加倍地、更为沉重地落在了区清理整顿工作组和本就处于风口浪尖的红星轧钢厂头上。工作组内部的讨论氛围变得更加严肃,审查的尺度似乎也在无形中收紧;轧钢厂方面,尤其是李副厂长,感受到的压力骤然增大,某些原本中立的厂领导态度也开始变得微妙。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工作组要求保密,但“醒桦被多家商户联名举报,告到了市里,罪名是侵吞国资、扰乱市场、偷税漏税”的消息,还是像带着毒刺的藤蔓,悄悄在“醒桦”厂区内外蔓延开来。工人们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原本因生产繁忙而带来的充实感,逐渐被一层不安和疑虑所取代。
“听说了吗?咱们厂被告了!”
“说是咱占了公家的便宜,这要是真的……”
“不会出事吧?咱们这工作刚稳定下来……”
“我就说嘛,树大招风,这下麻烦大了。”
一些原本就对“挂靠”这种模式心存疑虑、或者与陈醒他们并非一条心的基层管理人员,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说话办事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与核心管理层保持距离,观望着风向的变化。
许大茂通过他自己的渠道,很快也得知了联名举报信的确切消息和大致内容。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像一头发怒的公牛般冲进陈醒的办公室,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妈的!肯定是赵秃子手下那帮残兵败将,联合了孙猴子、李老抠那几个王八蛋搞的鬼!真他娘的一群落井下石的小人!见不得人好的玩意儿!我他妈现在就去堵他们的门,问问他们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陈醒正在和于莉核对一份资产清单,见状立刻站起身,一把拉住情绪失控的许大茂,眼神冰冷如刀,声音却异常沉稳:“冷静点!大茂!你现在冲过去,想干什么?打架?骂街?那才是正中他们下怀!他们巴不得我们自乱阵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正好坐实我们‘扰乱社会秩序’、‘蛮横霸道’的罪名!狗咬了你一口,难道你还能趴下去咬狗一口吗?”
“那怎么办?就任由他们这么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扣屎盆子?这口气我咽不下!”许大茂眼睛布满血丝,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
“脏水,终究只是脏水,泼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事实。”陈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他们这一手,目的就是想把水搅浑,混淆视听,借助上面清理整顿的力量,把我们彻底按死。他们赌的就是我们在压力下会慌乱,会出错,会自己暴露破绽。”
他转向眉头紧锁的于莉,语气果断:“于莉,把我们所有资产的来源证明——设备采购发票、租赁合同、改造费用的支付凭证,所有与原材供应商的合同票据,以及历年的纳税申报表、完税证明,全部整理出来,分类编号,做成清晰的台账册子。我们要做到,无论工作组何时问起,我们都能在五分钟内拿出白纸黑字的证据!”
他又对闻讯赶来的刘光天吩咐道:“光天,立刻去车间,召开班组长会议,把我的话原原本本传下去:越是有人想看我们的笑话,我们越要争一口气!所有人,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生产一刻不能停,产品的质量一丝一毫不能降!同时,严格约束手下工人,不准私下议论,不准传播谣言,更不准与厂外不明身份的人发生冲突!谁在这个时候给我掉链子,别怪我刘光天不讲情面!”
最后,他重新看向依旧愤愤不平的许大茂,语气缓和了些,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大茂,你的任务不是去打架。你的任务是,把你销售线上所有的客户关系稳住,尤其是那些回款快、信誉好的核心客户,不能因为谣言动摇了对我们的信心。同时,继续发挥你的长处,想办法从侧面了解,这封举报信到底在哪些部门产生了影响,工作组那边的态度有没有因为这封信发生变化。我们需要更精准的信息来判断形势。”
对手的联盟,用最卑劣的方式,在最关键的时刻,将“醒桦”推向了更为凶险的风口浪尖。这不再仅仅是应对政策审查,还要面对来自市场同行的恶意中伤和落井下石。本就严峻的形势,因这来自侧翼的冷箭,变得更加复杂、诡谲,充满了凶险的未知。空气中,弥漫着不仅仅是政策寒流的冷意,更增添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来自阴暗角落的腐臭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