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并非来自敌人的杀气,而是一种源于骨血深处的共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遥远的地底呼唤他,呼唤着他体内流淌的、被诅咒的血脉。
林渊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座废弃的盐井上。
它就像是西漠戈壁上的一道丑陋疮疤,井口黑得深不见底,焚谱鬼的残念在消散前,将最后的执念化作一道微弱的魂火,飘忽地悬浮在井口上方,如同一盏引魂灯。
他怀中的夜凝霜气息愈发微弱,归息之心上的裂纹已经如蛛网般蔓延,甚至侵入了她的心脉。
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是在敲响生命的倒计时。
他不能再等了。
背负着阿织的嘱托与三十六具觉醒骸骨的遗愿,林渊抱着夜凝霜,一步步走向那座通往地狱的入口。
井壁湿滑,往下渗着一股混合着铁锈与腐肉的腥风,令人作呕。
通往地下的石阶并非天然开凿,而是用无数尸骨混合着盐碱土夯实而成,粗糙而陡峭。
石阶两侧的井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指甲抓痕,像是无数人曾在这里绝望地挣扎。
更让他心惊的是,每一级石阶的侧面,都用利器刻着一个名字和日期。
“甲子·九月三日,刘小二。”
“丙辰·六月初一,王丫。”
有的名字笔画稚嫩,旁边还画着一个不成形的笑脸,似乎直到最后一刻,刻下名字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林渊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看到了一个最短的标记:“戊寅·三月七日”。
没有姓,没有名,只有一个孤独的日期。
阿织的魂体在他识海中轻轻颤抖,她用微弱的声音读出了石阶最底端,靠近黑暗深渊的一行字,那字迹潦草而疯狂,几乎是用血写上去的:“……凡此劣种,皆为祭品,用于”
星轨补缺。
林渊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四个字,他曾在葬瞳教最古老的禁忌典籍中见过。
那是一种试图以凡人之躯,窃取天地气运,修补上古星轨大阵的邪术。
而所谓的“补缺”,就是用无数蕴含着特殊命格的生灵作为燃料,填补大阵的能量空洞。
他不再犹豫,命蜕之链无声地从他背后滑出,如一条漆黑的毒蛇,紧紧缠绕在他的左臂上。
链条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
他抱着夜凝霜,缓缓踏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
地底的空间远比想象中要开阔,与其说是井,不如说是一座倒置的巨塔。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怨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当他的双眼适应了黑暗,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数百个孩童,被一根根粗大的铁钉贯穿肩胛骨,如同晾晒的腊肉般,密密麻麻地倒悬在环形的石壁上。
他们的身体干瘪,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
从他们身体里延伸出无数纤细的赤铜管,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所有孩子的精血与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地底中央一个巨大的阵盘之中。
那阵盘上镌刻的纹路繁复而古老,流淌着血色的光华,勾勒出的,正是《星轨图》的残章!
林渊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看到了那些孩子空洞的眼眶,他们大多已经死去,只剩下一具具被榨干的躯壳。
然而,有几个生命力格外顽强的,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其中最深处,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子,身体已经枯瘦如柴,双目被硬生生剜去,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就在林渊靠近的瞬间,那孩子仿佛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竟猛地睁开了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叔叔……我们……也能不当工具吗?”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渊的心上。
话音未落,他头顶的岩层裂缝中,陡然闪过一道刺目的金光!
一块沾染着暗红血迹的纯血葬卫残甲碎片呼啸坠落,在半空中,无数金属碎屑与血肉组织如磁石般汇聚,瞬间重组成一具完整的猎杀形态。
那具人形兵器的额心处,一个血红色的符印缓缓浮现——“清除·01”。
它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金属面甲,但林渊能感受到一道冰冷的、不含任何感情的视线锁定了自己。
这是“清道夫”,是葬瞳教用来抹除一切痕迹的终极兵器!
“吼!”
林渊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体内的愤怒与杀意如火山般爆发。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只知道,绝不能让它伤害到那个仅存一丝气息的孩子。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命蜕之链猛地绷直,尖锐的链首掉转方向,毫不犹豫地贯穿了他自己的左臂!
剧烈的疼痛与反噬之力瞬间涌入四肢百骸,林渊借着这股撕心裂肺的痛感,强行激活了早已枯竭的三生瞳残光。
刹那间,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化作了无数能量流的线条。
他清晰地看到,那具“清除·01”的能量并非来自自身,而是通过无数看不见的怨念丝线,与墙上那数百个孩子的躯体连接在一起!
它在吸收这些孩子死前最深的绝望与怨恨,作为自己的行动能源!
好狠毒的手段!以怨为食,以死为力!
林渊双目赤红,猛地将贯穿着自己手臂的命蜕之链狠狠插入脚下的地面。
他没有选择攻击,而是逆向催动了命格剥离的波动!
一股无形的涟漪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并非剥离,而是共鸣!
整面墙壁上,那数百具死寂的孩童躯体在同一时刻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们体内早已消散、仅存于怨念中的那一丝微弱的归墟共鸣,被林渊用自己的命格之力强行点燃!
仿佛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刹那之间,三百个冤魂的低语汇聚成一股洪流,在整个地底空间轰然炸响:
“我——不——服!”
这声音不响亮,却蕴含着天地间最极致的不甘与怨毒。
“清除·01”的动作猛然一滞,构成它身体的能量流瞬间紊乱。
那些被它吸取的怨念之力,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疯狂地倒灌而回!
能量回流逆冲之下,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清除·01”的颅腔内部,那颗作为核心的子核应声炸裂。
庞大的身躯轰然解体,重新化作一堆无用的金属与血肉残渣。
林渊甚至来不及喘息,命蜕之链横扫而出,化作万千幻影,精准地斩断了墙上所有束缚着孩童的铁钉与铜管。
他冲上前,小心翼翼地抱下那个刚刚与他对话、如今已是风中残烛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说不出话,仅存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枯槁的小手,抓住了林渊的衣角。
他的指尖颤抖着,划过林渊的掌心。
当那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掌心一道早已模糊的旧疤时,林渊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那道疤痕,是他被林家抛弃时,被执行者用烙铁印下的“弃婴印记”!
形状、位置,竟与这孩子临死前用尽力气在他掌心划出的痕迹,完全重合!
他猛地看向其他被解下的孩子,借着三生瞳的残光,他看到在他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烙印着一个与他掌心疤痕一模一样的印记!
“你们……你们都是被丢掉的‘我’?”林渊的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就在这时,他怀中一直昏迷不醒的夜凝霜,忽然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呢喃:“哥哥……救我……”
林渊猛然低头,只见夜凝霜光洁的眉心处,一个与之前那些回声侍女完全相同的符纹烙印,正一闪而逝。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十年前,林家宗族地界,一场混乱的大火,一个刚刚满月便离奇失踪的女婴。
他记起了母亲当时拼死护住一个空空如也的襁褓,对着那些黑衣人声嘶力竭地哭喊:“不……不要!绝不能让她变成‘钥匙’!”
钥匙……容器……
林渊的双目瞬间充血,变得一片赤红。
他终于明白了。
回声侍女根本不是什么没有灵魂的傀儡!
她们是他以为早已夭折的亲妹妹!
她的魂魄被人生生抽出,炼制成了追踪“容器”的活体信标,其唯一的使命,就是为了引导他这个完美的“容器”,一步步走向早已布好的陷阱!
滔天的恨意与悲恸,让他几乎要撕裂自己的胸膛。
他看着怀中垂死的孩子,又看了看昏迷中眉心符印闪烁的妹妹,最后目光扫过地上那三百具冰冷的幼小尸骸。
他猛地抬起右手,用命蜕之链的利刃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带着一股奇异的幽香。
他走到每一个孩子的尸体旁,将自己的血,一滴滴地滴入他们干裂的口中。
“从今天起,没人再替你们说话……”
他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疯狂。
“我来。”
话音落下,地底的怨气仿佛找到了归宿,疯狂地向他涌来。
外界,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夹杂着黄沙,骤然倾泻而下,将整片西漠戈壁化作一片泥沼。
林渊抱着夜凝霜,一步步走出盐井,重新登上了那座由葬卫尸骸堆积而成的尸山之顶。
他将夜凝霜轻轻放下,直面着天地间的狂风暴雨。
命蜕之链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嘶鸣,猛地从他背后射出,而后,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狠狠地贯穿了他自己的心脏!
他没有发出任何痛呼。
随着链条的贯入,地底那三千冤魂的命格与无尽怨念,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闸口,疯狂地顺着链条涌入他的身体,与他的归墟血脉彻底融合!
一圈幽银色的光环,在他背后缓缓形成,散发着亘古的死寂与不祥。
林渊仰起头,迎着血色的暴雨,张口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吼声贯穿天地,传遍了西漠的每一个角落:
“既然你们要灭绝异类——那今日起,人人皆可成逆种!”
血雨融入天地,整片西漠的地脉深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嗡鸣,仿佛有什么古老的东西正在苏醒。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西漠边关的一座哨所里,一个守了一辈子城墙的老兵,在剧烈的咳嗽中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浑浊的双
繁华都城的阴暗角落里,一个沿街乞讨的孩童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一缕微弱的黑气在他掌心盘绕,脑海中多出了四个字——“腐殖化纳”。
而在千里之外,一座荒废村落的孤寂小屋内,一位终日与枯骨为伴的孤食婆婆面前,桌上整齐排列的七十二块兽骨骨牌,在同一时刻剧烈地发烫,骨牌上镌刻的古老名字,正一个个泛起不详的微光。
同一时间,在早已化为废墟的葬瞳教总坛,一个身影孤寂地伫立在连绵的雨水中。
他撑着一把早已锈迹斑斑的铁伞,任由雨水冲刷着脚下的残垣断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的锈伞忽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伞骨与伞柄的连接处,传来了某种金属相互摩擦的、特有的嗡鸣,那声音,竟与命锁钉入骨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