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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四年,正月初三。

连续两日的阴霾终于酝酿成了一场细密的雪粒子,簌簌地打在襄城的瓦檐、街道和城外黑风寨大营的帐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天气并未转暖,反而因这湿雪更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寒意。襄城内外,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在风雪中无声地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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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寨大营,中军帐。

帐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寒气。陈远、孙铁骨、王虎、王二牛、韩猛、李二狗等核心将领齐聚,气氛严肃而专注。帐外风雪呼啸,更衬得帐内决策的凝重。

“将军,各位,”孙铁骨指着铺在简陋木桌上的襄城草图,声音沉稳,“据这几日哨探回报以及城内逃出百姓所言,城内叛军大致分三股:马三刀部约一千二百人,多为其草头寨旧部,凶悍但军纪最差,主要控制西城及武库;牛五爷的义信堂及其附属约八百人,控制县衙及北城;吴敬贤等士绅凑出的丁壮约三千人,成分复杂,缺乏训练,由各家护院头目率领,分守东城和部分南城墙。此外,原守备营残部约二百人,被分散监视,已无战力。”

王虎瓮声道:“乌合之众!若非这鬼天气,老子带人一个冲锋就能拿下南门!”

孙铁骨摇摇头:“虎子,不可轻敌。城墙坚厚,天寒地冻,乃客观之弊。我军优势在于甲坚兵利,号令统一,士气可用。劣势在于天时、地利不在我手,且缺乏足够的重型攻城器械。”

陈远沉吟片刻,问道:“攻城器械准备如何?”

负责此事的王二牛接口:“回将军,云梯已打造四十架,皆已加固抓钩和横档。简易楯车二十辆,顶覆湿泥冻土,可防寻常箭矢擂石。攻城锤正在赶制主干,尚需数日。吕公车构造复杂,短期内难以完成。”他顿了顿,“最大的问题是地冻三尺,挖掘地道或堆砌土山逼近城墙,几乎不可能。”

“弓弩箭矢储备充足,”韩猛补充道,“足够支撑数日高强度压制射击。”

陈远手指敲着桌面,目光扫过众人:“强攻伤亡太大,非不得已不可为。孙大哥,除了硬攻,可有他法?”

孙铁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有。其一,疲敌。每日派小队轮番至城下鼓噪佯攻,消耗其精力箭矢,尤其夜间,使其不得安宁。其二,攻心。可将王有财的告示抄写多份,用箭射入城中,言明只诛首恶(牛五、马三刀),胁从不问,瓦解其军心。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待其内乱。”

他指向草图上的西城和东城:“马三刀部肆意抢掠,已与提供钱粮的士绅势同水火。牛五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此裂痕,可为我所用。我们或许可以……暗中接触某些人。”

陈远明白了孙铁骨的意思,微微颔首:“此事须极其谨慎。谁可担此任?”

众人沉默。潜入现在戒备森严且混乱的襄城,风险极大。

一直沉默的李二狗忽然开口,脸上带着恨意与决然:“将军,让我去吧!我对襄城熟悉,伏牛帮虽散,但还有些隐藏的暗桩可用!牛五、马三刀如此对我,此仇必报!”

陈远看着李二狗,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二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目标太大,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此事,需更隐蔽的人选。” 他目光转向孙铁骨,“孙大哥,你军中可有擅长此道的老斥候?”

“有。”孙铁骨肯定道,“我亲兵哨中有几人,原是夜不收出身,精于潜伏渗透。”

“好!挑选最得力者,设法潜入,目标不是刺杀,而是联络可能动摇之人,传递消息,伺机制造混乱。重点……可放在那些士绅,甚至……那位惶惶不可终日的张守备身上。”陈远做出了决断。

“末将明白!”孙铁骨肃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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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西城区域。

风雪之中,哭喊与呵斥声此起彼伏。马三刀麾下的山贼们,彻底将这里变成了他们的猎场。

“老东西,藏得挺严实啊!”一个山贼狞笑着,从一户贫寒之家唯一的米缸底层,搜出了小半袋混杂着糠皮的杂粮。那家的老翁扑上来哀求,被山贼一脚踹翻在地,咳嗽不止。旁边的孩童吓得哇哇大哭,妇人则死死捂住孩子的嘴,眼中满是恐惧的泪水。山贼们扬长而去,留下绝望的一家人在这风雪天里,失去了最后的口粮。

对于普通百姓,马三刀的部下几乎是明火执仗地抢。他们挨家挨户踹门,翻箱倒柜,抢夺任何看得上眼的东西——粮食、御寒的破旧棉衣、几枚铜钱、甚至一口铁锅。反抗者轻则拳打脚踢,重则白刃相加。西城几条街巷,已是十室九空,户户哀鸿。百姓们瑟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眼神麻木,对未来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然而,对于吴敬贤、周老爷、郑员外这些参与“举事”的士绅,马三刀的手段则要“巧妙”和阴险得多。他不能像对待平民那样直接打上门,毕竟名义上是“盟友”,还需要他们的钱粮支持,而且这些士绅家中多有护院,强行攻打损失太大,也容易彻底撕破脸。

于是,暗地里的手段便层出不穷。

周记布庄仓库外。

一队打着“协助城防、征用物资”旗号的山贼,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蛮横地要求进入周家最大的布匹仓库“清点储备,以备军需”。周家的掌柜和护院试图阻拦,那小头目便把眼一瞪:“怎么?马爷说了,守城是头等大事!你们周家也想学那李二狗,跟城外勾结不成?”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周家的人敢怒不敢言。山贼们进入仓库后,并非简单清点,而是以“检查质量”、“防止霉变”为借口,将大批上好的绸缎、棉布粗暴地翻动、拉扯,甚至故意用沾满泥雪的靴子踩踏,最后“征用”了其中价值最高的几十匹,扬长而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大量被损毁的布匹,损失远超被“征用”的部分。周老爷得知后,气得差点吐血,这比明抢还要可恶!

郑家盐仓。

马三刀派了一小队人马,直接驻扎在盐仓门口,美其名曰“保护重要物资,防止奸细破坏”。然而,这“保护”实则是变相的封锁和蚕食。郑家的人运盐出入,都要经过严格“盘查”,往往被以各种理由克扣。山贼们甚至夜间偷偷将整袋的盐搬走,若被郑家护院发现,便反咬一口说是护院监守自盗。郑员外派人向牛五爷和马三刀抗议,马三刀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推脱是手下人自作主张,已“严厉训斥”,但盐仓的“守卫”却丝毫不见撤换。郑家的盐路,几乎被掐断。

吴家米行。

手段更加隐蔽。马三刀派人散布谣言,说吴家米行囤积居奇,有意抬高粮价,破坏守城大计。很快,便有一些激于义愤的百姓围堵米行,其中混着大量山贼,要求平价售粮。吴家的人出来解释,立刻遭到辱骂和推搡。混乱中,有人趁乱砸开米行大门,哄抢粮食。等牛五爷派人来“弹压”,米行已被抢走大量存米,损失惨重。而幕后指使者马三刀,则一边假惺惺地表示要追查“煽动者”,一边将抢来的粮食大部分收入自己囊中。

这些暗地里的手段,让吴敬贤等士绅苦不堪言。他们发现自己引来的不是保护伞,而是一群更加贪婪、更加不守规矩的豺狼。与陈远当初那种“规矩”的挤压不同,马三刀是毫无底线的掠夺和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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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吴府密室。

炭盆的火光映照着几张铁青的脸。吴敬贤、周老爷、郑员外等几位参与举事的核心士绅再次秘密聚首,气氛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

“吴公!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了!”周老爷双眼通红,拳头攥得发白,“那帮天杀的山贼,简直是跗骨之蛆!明着不敢来,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我那仓库……唉!”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郑员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绝望:“我的盐仓算是完了!名义上是我的,实际已成了他马三刀的私产!牛五爷呢?他除了和稀泥,还会做什么?!”

“牛五?”吴敬贤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他的人,现在不也跟着马三刀的人一起,在城里捞好处吗?你以为他真能约束得住?利益当前,他那些所谓的兄弟,有几个还能听他的?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既想靠我们供应,又不敢得罪马三刀那莽夫!”

一个姓赵的士绅忧心忡忡地道:“那……那我们如今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啊!陈远在外面虎视眈眈,马三刀在里面敲骨吸髓,这……这该如何是好?”

吴敬贤沉默良久,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划动,缓缓道:“当初联手,是为利聚。如今利尽,则……人心散。马三刀欲壑难填,牛五首鼠两端,此联盟,名存实亡矣。”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压得极低:“为今之计,唯有两条路。其一,设法与牛五坦诚布公,陈明利害,若能联手除掉马三刀,彻底掌控城防,或可再与陈远周旋,争取一个体面的结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算计,“其二,若牛五不堪与谋,或事机不密……我们也要为自己,为家族,留一条真正的后路。”

“后路?”众人心中一凛,自然明白这“后路”指向何方。

周老爷咬牙道:“与陈远……他能放过我们?”

吴敬贤淡淡道:“我等并非首恶,且有献城之功(虽然是被逼的),更手握钱粮。只要价码合适,未必没有转圜余地。关键是……要让他看到我们的价值,以及……城破之时,我们能起到的作用。”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

密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与陈远暗通款曲,风险极大,一旦泄露,立刻就是灭顶之灾。但继续留在城内,恐怕迟早也被马三刀吞得骨头都不剩。这是一个艰难而危险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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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备府,内室。

张守备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马三刀对士绅的暗中掠夺,他有所耳闻;吴敬贤等人的怨愤,他也能猜到几分;甚至连牛五爷手下一些人开始跟马三刀的人勾连,一起在城里趁火打劫,他也知道。这座城,从内部已经开始腐烂。

他手中无兵无权,如同案板上的鱼肉。马三刀看他不起,牛五爷对他只是利用,士绅们自身难保。一旦城破,无论哪方胜利,他这个“开门揖盗”的原守备,都难逃一死。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他再次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小纸条,用颤抖的手写下极其简短的几个字:“罪官张某,愿效死力,乞活命。”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他不敢写太多,怕留下把柄。

他唤来那唯一可信的老管家,将纸条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一个细竹管内。他指着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狗洞,声音带着哭腔:“老伙计,只能……只能从这里试试了。找个机灵的小乞儿,给他点吃的,让他混出城去,想办法把这个……送到城外黑风寨大营任何一个人手中……记住,万一……万一事泄,你就说全然不知,是我逼你的!” 他将竹管塞到老管家手里,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老管家看着家主这副模样,老泪纵横,最终重重磕了个头,将竹管小心翼翼藏入怀中,佝偻着身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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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县衙偏厅。

牛五爷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听着手下心腹汇报城内的情况,脸色越来越难看。

“五爷,马三刀的人越来越过分了,现在连咱们兄弟看着都有些……眼热。”心腹低声道,“好些个弟兄觉得,跟着马三刀的人一起‘干活’,来钱快,还没那么多规矩约束……再这样下去,咱们义信堂的人心,怕是都要散了。”

牛五爷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混账东西!告诉他们,都给老子安分点!马三刀那是自取灭亡!吴家那些人是好惹的吗?把他们逼急了,谁都别想好过!”

话虽如此,牛五爷心中却充满了无力感。他何尝不知道马三刀在玩火?但他现在离不开马三刀的武力,也舍不得彻底得罪吴敬贤等人的钱袋子。他原本想左右逢源,稳住局面,却发现自己在双方的夹击下,能掌控的东西越来越少。手下人的离心,更是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去,告诉马老弟,晚上我请他喝酒。”牛五爷疲惫地挥挥手,“有些话,得再跟他掰扯掰扯。” 他知道这可能是徒劳,但他必须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尝试稳住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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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寨大营,匠造区与演武场。

风雪并未阻挡备战的速度。匠造营内炉火不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改进后的楯车加装了活动倾斜棚盖,正在做最后的加固。一种新的、带倒刺的铁蒺藜被大量打造出来,准备在攻城时撒在城墙下,阻碍守军活动。

王虎带着一队精锐,在雪地里反复演练突击队形。他们练习在湿滑结冰的地面上快速架设云梯,练习在弓弩掩护下攀爬,甚至模拟在城头进行短促激烈的搏杀。每个人都知道,这些练习在未来可能意味着生与死的差别。

夜幕再次降临,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浓。几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黑风寨老斥候,穿着与雪地同色的伪装,口含枚,蹄包布,如同幽灵般,利用夜色和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着襄城潜行。他们携带着的,不仅仅是劝降的告示和密信,更是搅动城内已然浑浊局势的催化剂。

陈远站在望楼上,远远望着那座在风雪与黑暗中沉默的城池,仿佛能听到其内部传来的、利益链条崩断的细微声响。他知道,物理的城墙或许坚固,但人心的城墙,已然千疮百孔。他需要的,或许只是轻轻一推。

风雪依旧,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却越来越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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