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 暖香殿
暮色如一块浸了水的深灰色绸缎，缓缓覆盖了蜀国皇宫的琉璃瓦与飞檐。
天光收敛，寒气随着夜色升腾，宫灯次第亮起，在积雪的庭院中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孟祁佑处理完一日政务，屏退随从，独自踏着尚未扫净的薄雪，再次来到了暖香殿外。
殿门紧闭，檐下两盏绢灯在寒风中轻轻晃动，洒出朦胧的光。
出乎他意料的是，殿门外守着两名缩着脖子、呵着白气的小宫女。
见他到来，两名宫女连忙躬身，动作间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
孟祁佑脚步微顿，下意识将声音压得极低：
“她……还未起身？”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怯生生地抬眼，又飞快垂下，细声回禀：
“回陛下，苏姑娘……一直未醒。
奴婢们进去看过两次，姑娘睡得沉，奴婢们……不敢惊扰。”
还在睡？
孟祁佑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从午后到傍晚，这睡眠也未免太过绵长了些。
他没有多问，只摆了摆手，自己轻轻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殿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殿内未曾点灯，一片暗沉，唯有窗外残余的天光透过窗纸，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属于她的暖香，混合着地龙蒸腾出的暖意，形成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
孟祁佑放轻脚步走入，随后跟进的侍女们更是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熟练地开始点燃殿内各处的烛台与灯盏。
一盏，两盏……
橘黄色的火光次第晕开，驱散了殿内的昏暗，将紫檀木桌椅、山水屏风、博古架上的玉器重新温柔地显现出来。
光线并不刺眼，带着暖意。
就在这片逐渐明亮的暖光中，内室那张垂着鲛绡帐的梨花木床榻上，传来了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声音很轻，带着刚醒时的慵懒与不耐。
一名捧着铜盆准备热水的侍女反应极快，立刻放下手中之物，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隔着帐幔，用气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姑娘？您可是醒了？奴婢们伺候您起身可好？”
帐内静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似应答，又似无意识的嘟囔，尾音拖得长长，挠得人心尖微痒。
那侍女像是得了特赦，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敢伸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将一层层柔软垂落的帐幔缓缓撩开，用金钩挽住。
烛光终于毫无阻碍地流泻进床榻之内。
孟祁佑本是负手立在屏风旁，目光随意地落在一盏新燃起的莲花灯上。
帐幔掀开的动静引得他自然而然地将视线移了过去。
锦被滑落些许，一只手臂从被中伸出，随意地搭在床沿。
那手臂在温暖的烛光下，泛着象牙般细腻莹润的光泽，线条优美流畅，手腕纤细，五指如葱，指尖还带着一点睡足后的淡粉色。
因着刚醒，那手臂的肌肤似乎还氤氲着被窝里的暖意和慵懒，毫无防备地展现在这片昏黄的光晕里，仿佛最上等的软玉雕琢而成，带着惊心动魄的、活色生香的脆弱与美丽。
孟祁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几乎是出于某种本能，他倏然转过了身，将背影留给了那片床榻。
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似乎漏了一拍，随即又有些紊乱地加速。
一股莫名的热气涌上耳根，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被这突如其来的、非礼勿视的场景所扰乱的羞恼，以及对自己竟会产生如此反应的烦躁。
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丝陌生的悸动，声音刻意放得冷硬了几分，下令：
“传膳吧，动作轻些。”
说罢，他甚至不再停留，径直迈步，走到了外间正殿。
马湘云在帐内，其实已然半醒。
侍女的声音，烛光的暖意，以及那虽轻微却熟悉的、属于孟祁佑的脚步声与气息，都让她逐渐从深眠中浮起。
她听到他走进来，听到他吩咐点灯，也听到了他忽然变得冷硬的“传膳”指令，以及略显仓促离去的脚步声。
她懒洋洋地睁开眼，透过尚未完全散去的睡意，目光追随着声音的方向。
屏风阻隔了视线，但她依稀能看见那道玄色挺拔的背影，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僵硬，不复平日的从容。
待到洗漱妥当，换上一身鹅黄色家常襦裙，外罩一件银鼠皮坎肩，马湘云才袅袅婷婷地走出内室，来到正殿。
殿内，八仙桌上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晚膳，四荤四素，并两样精致的点心。
孟祁佑已然端坐在主位，手边放着一盏清茶，正垂眸看着茶汤中沉浮的叶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却笼罩着一层低气压。
马湘云脚步微顿，眨了眨尚带着水汽的眼睛，心思转了转。
她走到桌前，并未像午间那般随意落座，而是规规矩矩地朝着孟祁佑的方向，敛衽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
“陛下万安。”
她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微哑，却刻意放得清晰。
孟祁佑闻声抬眼，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那刻意做出的恭顺姿态上，眉头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似乎有些诧异。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壁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听不出喜怒：
“这时候……倒想起规矩来了？
午间那份视朕如无物的坦然，去了何处？”
马湘云直起身，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眸子里没了午时的锐利或慵懒，反而显得异常清澈，甚至带着点无辜。
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似的：
“这不是……看陛下您心情似乎不甚愉悦么？
人在屋檐下，总得学着瞧瞧脸色。”
说着，她也不再等他叫起或赐座，自顾自地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动作自然流畅。
然后，她极其顺手地拿起一块做成海棠花形状的奶饽饽，小小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目光却一直落在孟祁佑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殿内安静了片刻，只有银箸偶尔碰触碗碟的轻微声响。
咽下口中的食物，马湘云才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沉默，问出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
“太后娘娘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孟祁佑执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低低地、从喉间溢出了一声轻笑。
“呵……”
那笑声不大，却清晰地在安静的殿内漾开。
马湘云抬眼望去，竟见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层压也压不下去的悦色。
连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也弯起了好看的弧度，里面盛着细碎的光。
马湘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嘴里还含着半口饽饽，脸颊鼓鼓的，歪着头看他，模样显得十足懵懂与不解，含糊道：
“这是……气急反笑？
还是说，太后娘娘给你气受，把你给气……乐了？”
孟祁佑看着她那副样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他努力压下上扬的唇角，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难得的轻松：
“非也。
并非气急，也非受气。
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觉得颇为……愉快。”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情，或许是太后最终无奈的妥协，或许是他自己在博弈中占据上风的成就感。
马湘云将剩下的饽饽咽下，又喝了口汤顺了顺，这才了然地点点头：
“好吧。那看来……陛下是得到了您想要的东西。”
孟祁佑迎上她了然的目光，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也拿起一块饽饽，姿态优雅地吃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
“说得不错。”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各自用着膳食。
但这沉默与午间不同，空气是舒缓的，流动着一种近乎和谐的宁静，没有丝毫尴尬或彼此试探的紧张感。
烛火噼啪，饭菜飘香，竟有几分寻常人家暮色晚餐的错觉。
饭毕，宫女们悄声上前撤下碗碟，奉上温热的清水与洁净的帕子。
孟祁佑净了手，用雪白的丝帕细细擦着手指，仿佛不经意般，忽然开口，抛出了一个话题：
“朕打算……过些时日，正式下旨，纳青燕郡主入宫。”
马湘云正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拭，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眼中先是掠过一丝真实的疑惑，轻轻地“嗯？”了一声，仿佛没听清，又仿佛没理解。
她顿了一下，将帕子放下，才又看向孟祁佑，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
“这不……挺好的吗？”
在她看来，太后既然在后宫权柄上做出了让步，孟祁佑顺势接纳太后的侄女，既是安抚，也是进一步将太后势力纳入可控范围的必然之举。
属于政治交易的常规部分，甚至是锦上添花，既得了实惠，又全了表面亲缘。
孟祁佑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向她，眼中带着明显的困惑，似乎没料到她会给出如此……平淡甚至赞同的反应。
“有什么好的？” 他反问道，想听听她的理由。
马湘云叹了口气，那模样仿佛在看不争气的学生，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听晓春她们说，青燕郡主虽性子骄纵了些，但为人活泼，相貌明艳，是个鲜活有趣的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深宫里头，多一个这样鲜活有趣的人，日子不是也能热闹些？陛下还有什么不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