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丹房内的混乱渐渐平息。
呛人的焦糊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其他丹炉内逸散出的药香，形成一种怪异的氛围。弟子们惊魂稍定，开始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瞟向那片狼藉的中心，以及站在那里、身影挺直却透着孤绝意味的周淮。有执事弟子匆匆赶来，查看情况，记录损失，询问周淮是否受伤需要治疗，语气公事公办，眼神深处却藏着探究。
周淮只是摇头，谢绝了丹药和进一步的关怀，只说自己需要调息。他的声音平静，脸上甚至恢复了几分血色，但那双眼睛深处沉淀的寒意，却让前来询问的执事弟子都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墨渊师兄已经离去，那沉默寡言的身影消失在丹房另一侧的通道口，仿佛从未出现过。但他留下的那句话，却像一枚冰冷的钉子，牢牢钉在了周淮的心头。
“树大招风。”
“有些东西，看到了也要当做没看到。”
周淮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扫过周围。弟子们有的在整理自己被气浪波及的丹炉，有的在窃窃私语，目光相遇时又迅速闪开。同情、好奇、惊惧、漠然……种种情绪隐藏在那一张张面孔之后。他无法分辨，那一两道在他检查碎片时迅速移开的目光，究竟属于谁。也无法确定，墨渊那意有所指的一瞥和短短两句话，是纯粹的善意提醒，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他暂时无法理解的暗示。
树大招风。是在说他炼丹术进步太快，引来了嫉妒和暗算？还是指他修为提升迅猛，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安？或者，两者皆是？
看到了也要当做没看到。是在警告他不要追查这次炸炉的元凶，因为牵扯的势力他惹不起？还是说，墨渊自己看到了什么，却不能明言，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小心？
周淮低下头，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块从炉底捡起的、带有暗绿色蚀痕的碎片。那痕迹阴毒而精巧，绝非偶然。他刚才仔细观察过，那暗绿色泽并非已知的任何常见蚀刻材料，带着一丝极淡的、令人不适的腥气，似乎混合了某种妖兽的毒液和特殊的矿物粉末。这更说明，动手之人准备充分，手段专业。
他将碎片紧紧握在手中，尖锐的边缘刺痛掌心，却让他更加清醒。
墨渊提醒他“当做没看到”，或许是对的。此刻他若公然拿着这碎片去刑律堂指控，且不说能否找到直接证据指向某人，更大的可能是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对方既然敢在炼丹房动手，必然有所倚仗，或许早已准备好了替罪羊，或许在刑律堂内部也有人。
但……真的就要这么算了吗？
周淮眼中寒光一闪。算了？怎么可能！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排挤或刁难，这是赤裸裸的、意图取他性命的谋杀！若非他神识敏锐、反应迅捷、修为又有突破，此刻恐怕已经非死即残，道基受损！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不过，墨渊的提醒也并非全无道理。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敌暗我明，实力悬殊，贸然跳出来，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更谨慎，更隐忍，更需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周淮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杀意，将那块碎片收入储物袋中一个单独的角落。他没有再去看那片焦黑的爆炸现场，也没有理会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转身，迈步，朝着丹房外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背影依旧挺直，但若有人细看，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指节捏得有些发白，法衣破损处露出的些许皮肤下，肌肉线条微微紧绷。
走出丹房，外面是青玄宗内门常见的廊道和庭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清新，与丹房内的炽热沉闷截然不同。周淮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阳光照在身上，也驱不散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冰冷。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小院，而是绕了一段路，来到一处相对僻静、靠近山崖的观景亭。这里平日少有人来，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起伏的云海和连绵的群山。
他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闭上眼睛，看似在调息疗伤，实则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刚才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墨渊出现前后的每一个细节。
墨渊师兄……他究竟是什么人？
周淮回忆起与墨渊有限的几次接触。第一次是在他炼制出带丹霞的凝元丹时，墨渊投来的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第二次是墨渊主动上前，认可他的炼丹天赋，指出丹药中的“神韵”，并邀请他交流丹道。当时他觉得墨渊可能看出了什么，心生警惕。而这一次，炸炉之后，墨渊几乎是第一时间出现，说了那两句意味深长的话，然后干脆利落地离开。
太巧合了吗？还是说，墨渊一直在关注他？
他的提醒，是出于同门之谊？还是别有目的？那句“树大招风”，是否意味着墨渊知道是谁在背后吹这股“风”？“当做没看到”，是怕他引火烧身，还是怕他自己也被卷入？
周淮又想起墨渊离去前，那似乎极其轻微的手指弹动。当时他心神激荡，并未特别在意，此刻细细回想，那动作虽然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但以他如今的神识敏锐度，似乎确实捕捉到了一丝极微弱的、不同于寻常灵力波动的气息。
他立刻仔细感应自身。灵力运转正常，伤势在丹药作用下缓缓恢复。但当他将神识集中扫过自身法衣，尤其是之前站立时面对墨渊的正面位置时，在左边衣角一处不起眼的褶皱里，他发现了一点点几乎与布料颜色融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淡灰色粉末。
这粉末没有任何气味，灵力波动微弱到近乎于无，若非他神识仔细探查，根本不可能发现。它附着得很牢，却又似乎没有渗透性，只是沾在表面。
这是什么？墨渊留下的？是追踪用的？还是……
周淮心中疑窦更甚。他没有立刻试图清除这些粉末，而是更加谨慎地，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神识，包裹住一粒粉末，小心翼翼地探查其性质。
粉末质地极其细腻，似乎经过特殊炼制。其中蕴含的成分复杂，周淮只能勉强分辨出几种具有安定心神、微弱驱邪效果的常见灵草灰烬，以及……一丝极淡的、与那丹炉碎片上暗绿蚀痕截然不同的、偏向于隐匿和混淆气息的微弱灵韵。
不是毒。似乎也不是追踪标记，至少不是那种强烈的、易于被追踪者反向感应的类型。倒更像是一种……防护或干扰性的药粉？
周淮眉头紧锁。墨渊这是什么意思？在他身上撒下这种具有隐匿、混淆气息效果，又带有一丝安神驱邪性质的药粉，是想帮他遮掩什么？还是想干扰可能存在的其他追踪手段？亦或是，这药粉本身，就是某种他看不懂的信号或标记？
越想，越觉得墨渊这个人迷雾重重。他看似冷漠寡言，专注于丹道，但行事却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他明明看出了炸炉有问题，却只是隐晦提醒，甚至可能暗中留下了某种帮助（如果这药粉真是善意的话）。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是纯粹中立的好心人？还是某个隐秘势力在宗门内的眼线？甚至是……“星痕”的人？
顾知白曾暗示，青玄宗内或许也有“星痕”的成员，或者敌人。
墨渊会是哪一种？
周淮无法确定。信息太少了。但他至少可以确定一点：墨渊目前对他没有表现出直接的恶意，甚至可能提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帮助或提醒。在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下，这或许是他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非敌意存在。
至于那药粉……周淮沉吟片刻，决定暂时不去动它。如果这是墨渊留下的某种善意或信号，清除掉可能会错过什么。如果这是别有用心的标记，以他现在的处境，多一个少一个，似乎区别也不大了。倒不如留着，静观其变。
他睁开眼睛，望向远处翻腾的云海，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墨渊是谁，无论他提醒的深意如何，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青玄宗内，对他而言已经危机四伏。炸炉事件就是最响亮的警钟。
北冥之行，必须立刻、马上提上日程！所有的犹豫和拖延，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他需要尽快完成最后的准备，递交历练申请，然后……离开这里。
周淮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象征着宗门根基的巍峨群山和云海，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事务殿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提交外出历练的申请。理由，就用顾知白建议的，同时也是最不会引人怀疑的——寻找稀有炼丹材料，精进丹道。
至于墨渊的提醒，和衣角上那点神秘的粉末……
周淮的步伐沉稳，心中默念：暂且记下。若真有缘，北冥或将来，再见分晓。
眼下，逃离这致命的漩涡，才是第一要务。
山风掠过观景亭，吹动他破损的衣角，那点淡灰色的粉末，悄然隐没在布料纹理之中，仿佛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