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秋意,浓重得化不开。惊鸿阁内,药味与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终日不散。元曜肩背的伤口在顶级伤药和深厚内力的作用下,表面已逐渐收口,但内里的溃烂,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日雨中崩溃之后,他仿佛将最后一丝属于“陆停云”的软弱也彻底剥离。他不再立于窗前眺望,不再对搜寻苏清月的回报流露出任何情绪。他变得如同一块被冰雪彻底封冻的玄铁,冷硬,沉默,只剩下纯粹的、指向毁灭的机能。
“惊鸿七现”的名号,以一种更令人胆寒的频率和方式,震荡着南北两朝的暗面。
他的目标,不再局限于直接关联者。任何与拓跋烈势力有蛛丝马迹牵连的人,任何可能对北朝长公主“元清越”(这个称呼在他心中划过时,总带着血淋淋的刺痛)构成潜在威胁的存在,都成了他清除名单上的一员。
手段,也愈发酷烈。
一名暗中向北朝传递南朝边境布防图的驿丞,被发现在自家密室内,浑身骨骼尽碎,如同被巨力反复碾压,偏偏咽喉处只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确保了他死亡前的漫长痛苦。现场,留下一枚沾染着独特冷香的、碎裂的玉扣。
一队受北朝某权贵秘密资助、专门截杀南朝信使的江湖亡命徒,在约定的交接地点,被发现以某种诡异的仪式感排列成圈,每人皆被一剑穿心,伤口位置、深度,分毫不差。雨水冲刷着满地凝固的血液,却冲不散那弥漫不散的、属于元曜内力的阴寒杀气。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麻痹痛苦。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血色的宣告,一场针对所有隐藏在暗处敌人的、不加掩饰的挑衅与复仇。每一次出手,都带着一种算无遗策的冷静,一种将自身也置于度外的疯狂。
石毅看着他一次次带着更重的内伤与更深的疲惫归来,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只剩下冰冷杀意的凤眸,所有劝谏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知道,世子已将自己铸成了一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剑,若不饮血,便会寸寸碎裂。
这夜,元曜的目标是北朝安插在建康城内、身份最为隐秘的一名暗桩首领,代号“鹞鹰”。此人深居简出,护卫森严,且自身武功极高。
子时,乌云蔽月。
“鹞鹰”所在的那座看似普通的宅院,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元曜玄色的身影与夜色完美融合,他并未直接从正面潜入,而是绕至宅院后侧一处看似绝地的悬崖。
悬崖下方是湍急的河流,上方是光滑如镜的峭壁。寻常轻功高手绝难攀越。
元曜站在崖边,山风吹动他墨色的长发,衣袂猎猎作响。他闭上眼,体内那霸道而略显紊乱的内力缓缓流转,牵动着未愈的伤势,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需要这种痛,来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下一刻,他倏然睁眼,身形如同鬼魅般掠出,竟不是向上,而是直接朝着悬崖下方坠去!就在身体即将触及汹涌河面的刹那,他足尖在崖壁一块微小的凸起上轻轻一点,身形借力折返,如同鹰隼回旋,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轨迹,沿着峭壁疾速向上,几个起落间,便悄无声息地翻入了宅院最核心的后园。
整个过程,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对内力与身体的掌控,已臻化境,却也透着一种不惜代价的狠厉。
宅院内,明哨暗卡林立。元曜如同暗夜中的一缕青烟,在阴影中穿梭,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护卫,直扑主屋。
主屋内,“鹞鹰”尚未入睡,正对着一幅舆图凝神思索。他感受到了窗外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杀气,脸色骤变,猛地起身!
然而,已经晚了。
一道剑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穿透窗纸,直取其咽喉!速度之快,角度之刁,远超“鹞鹰”的预料!
“鹞鹰”毕竟是顶尖高手,危急关头,身体本能地向后一仰,同时袖中滑出一对淬毒短刃,交叉格挡!
“锵——!”
刺耳的交鸣声炸响!
“鹞鹰”只觉一股阴寒霸道的内力顺着短刃狂涌而入,震得他气血翻腾,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桌椅。他心中骇然,来人的功力,竟如此可怕!
元曜的身影如影随形,剑光再至!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化作漫天剑影,将“鹞鹰”周身要害尽数笼罩!剑势如狂风暴雨,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冰冷的愤怒。
“你是谁?!”“鹞鹰”狼狈地格挡着,嘶声问道,试图从武功路数上判断来人身份。
元曜一言不发,攻势愈发凌厉。剑锋划过“鹞鹰”的臂膀,带起一溜血花;削断他的发髻,让其披头散发。他像是在戏耍,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折磨这个可能与拓跋烈、与北朝那些肮脏算计有关联的人。
院外的护卫被惊动,呼喝着冲了进来。
元曜眼中寒光一闪,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剑势陡然一变,由繁入简,凝聚为一道凝练到极致、一往无前的刺击!
“噗——!”
长剑精准地穿透了“鹞鹰”的心口。
“鹞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冰冷、俊美却如同修罗的脸,似乎想说什么。
元曜手腕一拧,剑气瞬间绞碎了他的心脉。
“鹞鹰”身体一软,倒地气绝。
元曜拔出长剑,看也不看地上尸体,转身面对那些冲进来的护卫。他持剑而立,玄衣上沾染着点点血迹,凤眸扫过众人,那目光,让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他没有再动手。
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废物。”
然后,在那些护卫惊恐的目光中,他身形一晃,如同来时一般,诡异地消失在了众人的包围圈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当元曜回到惊鸿阁,天际已泛起一丝鱼肚白。他扯下被剑气划破的玄色外袍,露出内里白色中衣上洇出的、新的血迹。旧伤在方才的激战中再次崩裂。
他没有唤人,自己沉默地清洗、上药、包扎。动作熟练而机械,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石毅无声地走进来,将一份刚收到的密报放在他手边。
“世子,刚得到消息,北朝朝局有变,三皇子与拓跋烈一系争斗加剧,边关驻军似有异动。”
元曜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拿起那份密报,快速扫过。冰冷的凤眸中,那沉寂的杀意之下,似乎有什么更深沉的东西,开始缓缓流动。
不再是单纯的复仇与麻痹。
家国,天下,局势……这些他曾背负,又因个人剧痛而暂时搁置的东西,随着这份密报,再次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他将密报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他走到那张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不再局限于南朝一隅,而是投向了北方的广袤疆土,投向了那些标注着北朝军镇、关隘的密密麻麻的符号。
惊鸿七现,血仍未冷。
但执剑的方向,似乎在这一刻,发生了极其细微,却至关重要的偏转。
从纯粹的发泄,开始重新锚定那更为庞大、也更为残酷的……
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