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的皇宫,占地千顷,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日光下流淌着新漆的亮泽。宫墙深深,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囚禁了内里的孤寂。这座象征着天下权柄巅峰的建筑群,在陆停云眼中,却只是一座巨大而精致的牢笼,每一块砖石都散发着冰冷生硬的气息。
他并未居住在前朝皇帝或是南朝君主惯用的、象征着权力中心的正殿,而是选择了后宫深处一处僻静的宫殿。这宫殿是登基后,他亲自下令,命工匠严格按照记忆中惊鸿阁的样式修建的,甚至连院内那几株老梅的位置,窗棂上雕刻的云纹,都力求复原。
然而,形可仿,神难再。
新建的“惊鸿阁”比建康城的原版更加宏伟,用料更加考究,却唯独缺少了那份萦绕在旧日阁楼中的、独属于她的清冷香气,缺少了那金丝雀在笼中偶尔振翅的鲜活,缺少了月光下对弈时,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回响,更缺少了……那个会在他受伤时,一边动作粗暴地上药,一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人。
这里,只是一具华丽而空洞的躯壳。
夜,一如既往地深。
宫人们早已被屏退,偌大的殿内,只燃着几盏昏黄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枯枝,发出如同怨鬼低泣般的呜咽。
陆停云独自坐在窗前的软榻上,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明黄色寝衣,并未披上外袍。他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奏章,只放着一壶酒,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酒杯。
酒是宫中窖藏的御酿,醇厚绵长。但他倒入杯中的动作,却带着一种机械的麻木。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端着那只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冰冷的纹路。
目光透过微开的窗扇,望向外面被宫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墨蓝色的夜空。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疏星,冷淡地闪烁着,如同她偶尔看向他时,那不带温度的眼神。
殿内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回声。
他举起酒杯,却不是自饮,而是向着前方那片虚空,那片除了他自己的影子和摇曳的烛光外空无一物的黑暗,缓缓抬起。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荒诞与悲凉。
“清月……”
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沙哑干涩。这两个字,仿佛不是经由喉咙发出,而是从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最深处,硬生生抠挖出来的。
“这天下……”他顿了顿,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只牵起一个僵硬而苦涩的弧度,“太平了。”
是啊,太平了。
北朝败退,远遁漠北,短时间内再无南侵之力。南朝旧势力被彻底扫清,归附的归附,清算的清算。各地烽火渐熄,流民得以返乡,荒田重新开始耕种。新朝律法颁布,秩序重建,百姓口中开始称颂“周世祖”的英明神武。
他做到了。
完成了复国的夙愿,实现了让她口中“天下太平”的希望。
他用她的命,换来了这四海升平的画卷。
可是……
他望着那片虚空,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而脆弱,那强行维持的、属于帝王的冷静外壳,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夜里,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委屈的哽咽,轻声问道,像是在询问那个永远不可能再给他答案的人,又像是在诘问这残酷的命运:
“你怎么……还不回来跳支舞给我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这空荡的殿宇内炸响。
他自己都被这脱口而出的话震住了。
跳舞……
惊鸿舞。
那支只在夜宴上为求生而跳的祭舞,那支在月下只为他一人独舞的倾情之舞,那支在悬崖边、在万箭瞄准下,作为生命绝响的诀别之舞……
他怎么会……怎么还敢……奢望再看她跳舞?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那被他强行压抑、用无尽政务和杀戮麻痹的悲伤与绝望,在这一句无心的诘问之下,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堤坝,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那冰冷的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更烈的、名为思念与悔恨的毒火。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寂的殿内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凉与自嘲。他放下酒杯,又机械地为自己倒满,再次一饮而尽。
一杯,又一杯。
仿佛只有这宫廷御酿的灼热,才能暂时驱散那彻骨的寒意,才能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心脏的剧痛。
酒壶很快见了底。
醉意如同潮水般涌上,视线开始模糊,殿内的烛光在他眼中晕染开一片片重叠的光斑。那华丽的藻井,那雕花的梁柱,那空荡的凤座……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
他踉跄着站起身,走到殿宇中央,那片最空旷的地方。
这里,本该是她起舞的地方。
他仿佛能看到,那片光洁的金砖地上,倒映出一道纤细的、穿着红衣的身影,衣袂飘飘,舞姿惊鸿。她的眉眼清晰如昨,眉心那点月牙疤,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她看着他,唇边带着那抹他熟悉的、清冷又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
指尖却只碰到了一片冰凉的、空无一物的空气。
幻影,如同被惊扰的水中月,瞬间破碎,消失无踪。
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僵硬地伸着手,站在这片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承载着永恒孤寂的宫殿中央。
醉意汹涌,胃里翻腾,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最终,他无力地瘫倒在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身体,如同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明黄色的寝衣铺散开来,在昏黄的烛光下,像一朵骤然枯萎的、巨大的花。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句无声的、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嘱托:
“陆停云,好好活着。”
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酒气的呓语:
“活着……真他妈的……累啊……”
声音轻若蚊蚋,消散在宫殿无边的死寂里。
窗外,寒风依旧,夜色正浓。
这太平天下,这九重宫阙,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座,更大、更冷、更无处可逃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