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地上,手插在左臂的伤口里。银环的碎片卡在皮肉之间,每一次呼吸都让那点金属往深处陷。血顺着指缝流到手腕,滴下去的声音很轻,但能听见。我知道这痛是真的。
耳边的声音没有停。“妈妈不爱我们了吗?”他们问。声音不是从地底传来的,是从我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喉咙震动,像有别人在里面说话。我咬住牙,舌尖顶着上牙床,用力压下去。嘴里有血腥味,这次是我自己的。
我慢慢往前爬。地面不像之前那样硬,踩上去像是踩在湿土上,脚印会慢慢合拢。前方是胎儿消失的地方,只剩下一圈淡淡的光晕贴在空中。我伸手进去摸,指尖碰到一个东西——冰凉、圆润,带着金属的边。
是珍珠发卡。
我把它拿起来,手指抖得厉害。发卡很旧了,珍珠泛黄,金属扣有些松动。就在触碰到它的瞬间,眼前一黑,画面直接冲进脑子。
手术台。灯光刺眼。我躺在上面,耳朵后面有个洞,正在流血。林晚站在我旁边,穿着酒红丝绒裙,头发挽成髻,别着同样的发卡。她低头看我,脸上没有表情。她说:“现在你是真正的妈妈了。”然后她把发卡拔下来,插进我耳后的伤口里。我感觉到它滑进去,碰到神经,一阵电流窜过全身。我不疼,反而笑了。眼泪往下掉,但我笑得很开心。
画面断了。
我跪在地上,手里还抓着发卡。脸突然开始发烫。不是疼,是一种奇怪的暖意,像是有人用指尖轻轻描我的轮廓。我抬起手摸脸颊,指尖碰到几处凸起——珍珠碎片嵌进去了,排列成一条弧线,正好是我嘴角的位置。它们不往外冒血,反而贴得很紧,像长进了皮肤。
我又想起那些碗。七个碗,深色的汤。孩子们低头喝,我也在笑。勺子递过去的时候,我的手很稳。那时候我不是被迫的,我是愿意的。我甚至觉得幸福。
我用力摇头,指甲掐进大腿。不能想,不能再想。我不是她。我不是那个坐在桌前的人。
我把发卡翻过来,背面刻了一行字:给最完美的容器。
字很小,但清楚。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视线模糊。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目标,我是终点。她们失败了六次,才换来我这个“完美”的结果。林晚等了二十六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张开嘴,想吐出这句话,却发现喉咙堵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不让我说出来。我伸手去抠,手指刚伸进嘴里,就被一股力量拽住。不是外力,是我的身体自己在抗拒。肌肉绷紧,牙齿自动闭合,把我自己的手指夹在里面。
我用另一只手砸自己的下巴,连敲三下。骨头震得发麻,嘴巴终于松开了。我喘气,额头抵在地上,冷汗混着血流进眼睛。
不能吞。如果吞了,就真的结束了。
我撑着站起来,腿软了一下,扶住旁边的石台。台面已经裂了,裂缝里渗出黑色的液体,缓慢流动。我低头看相机,还在腰带上挂着。胶卷盒空了一半,剩下的几格还能用。
我把发卡举到镜头前。取景框里,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件普通的旧物。我按下快门。机身震动了一下,底片自动弹出来,飘到地上。我弯腰捡起,对着微弱的光看。
画面是黑的。整张底片都是黑的,只有中间一点白——那颗珍珠,沉在黑暗里,不动。
我把它塞进最后一个胶卷格子里,合上盖子。咔的一声,很轻,但我觉得整个空间都震了一下。
地下的声音又来了。
这次不是质问,是哭。七百个孩子一起哭,声音叠在一起,变成一种低低的呜咽。不是愤怒,是伤心。他们不是在责怪我,是在求我。
“妈妈……不要丢下我们……”
我蹲下去,抱住头。这种声音比喊杀声更难扛。它钻进耳朵,顺着血管往下走,一直沉到心脏。我想捂住耳朵,可手抬不起来。我的手臂贴在身体两侧,像被绑住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做的事是不是错了。
也许融合不是毁灭,是团聚。她们都在等我,等了一个又一个轮回。我拒绝她们,是不是就像母亲抛弃孩子?
我晃了晃头,指甲再次划破掌心。痛让我清醒。我不是母亲。我没有生过她们。我只是被选中来装下她们残魂的壳。她们的记忆再真实,也不是我的人生。
我站起来,朝出口走去。
每走一步,脸上的珍珠就压得更深一点。那道唇形越来越明显,像是要取代我原本的表情。我用手去抠,抠不动。它们已经和皮肤长在一起了。
通道很窄,墙壁在动。不是倒塌,是呼吸。石头一张一缩,像有生命。我贴着一侧走,肩膀蹭过去时,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跳。节奏和我的心跳不一样,更慢,更稳。
走到一半,身后传来碎裂声。
我回头,看见那枚发卡刚才掉落的位置,地面裂开了。一道细缝,冒着灰白色的烟。烟升到半空,凝成一个人影——小女孩,穿红睡裙,脸朝下趴着。她没抬头,只是抬起一只手,指向我。
我没有停下。
越往前走,空气越冷。呼吸开始结霜,在鼻尖堆成小片。我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不止一个。七个,围着我看。但我不能回头。一旦回头,可能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通道尽头有光。不是亮,是颜色。暗红色,像黄昏最后的余晖。我知道那是704室的方向。只要回到那里,或许还有机会切断连接。
我的右手一直插在相机带子里,攥得死紧。胶卷盒里的发卡还在。只要它没被销毁,就说明我还留着证据。哪怕全世界都忘了我是谁,这张底片会记得。
离出口还有十步。
九步。
八步。
脸上的珍珠突然动了。不是碎裂,是收缩。它们往中间靠拢,拉扯皮肤,让我不得不扬起嘴角。我感觉到肌肉不受控制地向上提,露出一个笑。
我不想笑。
可我在笑。
七步。
六步。
通道两侧的墙突然伸出东西。像是根须,黑色的,湿漉漉的。它们从石缝里钻出来,朝我脚踝缠过来。我加快脚步,踢开一根,另一根立刻绕上来。缠得不紧,但甩不掉。
五步。
四步。
我能看见出口了。一道门框的形状,镶在岩壁里。门外是走廊,704室就在对面。灯亮着。我家的灯,从来不会自己亮。
三步。
两步。
一根根须猛地抽上来,缠住我的脖子。不勒,只是贴着皮肤绕了一圈,然后停下。像是在抚摸。
一步。
我跨出去的瞬间,背后的孩子们齐声喊:
“妈妈。”
我的身体顿了一下。
我没有回头。
我走进光里,身后的通道无声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