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还在震,但这次是陈砚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漆黑,机身却在掌心微微抽动,像被电流刺了一下。我盯着他手腕上的伤疤,血已经渗到袖口边缘,可他没去擦。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是慢慢从704室退出来,脚步轻得像是怕吵醒什么。
走廊尽头的窗缝透进一点灰光,天快亮了。
我们走到一楼,推开单元门。冷风扑面,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花坛就在门口右侧,一排矮玫瑰常年不开花,枝条枯瘦,没人打理却也没死。我停下脚步,蹲下去,手指插进土里。
土很松,像是 recently 被翻过。
指尖触到一团湿软的东西,拔出来时,是一株带泥的玫瑰。花瓣深红近黑,根须缠着一块褪色的塑料片。我抹掉泥,看清上面刻着:“L-07 1999.04.12”,背面印着疗养院编号。
我的手僵住了。
这个编号我见过,在铁盒里的肋骨标签上。第七根,Rb-7。
陈砚也认出来了,他声音压得很低:“那天是你入院的日子。”
我没回答。耳边银环忽然发烫,不是昨晚那种灼烧感,而是像有温水流过。我抬手碰它,玫瑰的刺扎进指腹,一滴血落在花瓣上,迅速被吸收进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慢,拖沓,像是鞋底粘着湿土。我回头,看见老园丁站在藤架下。他一直在这栋楼做杂工,三十年没换过工作服,灰布衫,旧胶鞋,背驼得厉害。平日他从不与人交谈,只默默剪枝、除草、浇水,像空气一样的存在。
可现在他走过来,每一步都稳。
他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浑浊的眼睛盯着那枚手环,喉结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什么话。然后他抬起手,接过我手中的玫瑰,轻轻拂去泥土。
他的动作极轻,仿佛怕弄疼它。
接着,他把玫瑰别在我的左耳发间。刺扎进了皮肤,有一点疼,但我没躲。他看着我,嘴唇干裂,声音沙哑:“第七朵该开了。”
我猛地后退半步,相机举到胸前。
陈砚上前一步:“你是谁?为什么会有这个手环?”
老人没看他,只盯着我的脸,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你姐姐走前也问过这句话。”
陈砚整个人顿住了。
“她说……‘如果第七个醒了,就让花替我说话’。”老园丁缓缓抬起手,指向花坛最深处,“她埋得最深,怕被人挖出来。”
“谁?”我问。
“第一个。”他说,“也是最后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孩子。”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身体已经开始发冷。我转身就往楼上跑,钥匙插进704室门锁时手在抖。冲进浴室,我一把撩起后颈的头发,对着镜子。
皮肤上,浮出一朵五瓣的印记。
边缘泛青紫,像是刚烙上去的,形状清晰——一朵玫瑰。
我盯着它,呼吸变重。再看镜中的倒影,她的动作比我慢了半拍才抬起手摸向同一位置。等我放下头发,她还停在那里,指尖贴着胎记。
陈砚跟进来,站在我身后,没说话。他翻出背包里的修复笔记,一页页快速翻找。那些纸张是他从档案馆偷出来的残页,有些被药水泡烂,有些字迹模糊。他用特制药水一点点还原内容,像拼一幅破碎的命图。
突然,他停住了。
那页纸上是一张值班表,年份是1999年,部门写着“焚化组”。照片很小,人脸几乎看不清,但备注栏清楚写着:**负责七具儿童遗体火化,后续调任绿化组**。
下面的名字是手写的:**周德海**。
陈砚抬头看我:“这就是他。”
我点头。老园丁的名字没人知道,但保安登记簿上有过记录。周德海,入职三十年,无亲属,无病假,请假记录为零。就像这栋楼的一部分,活着,却不曾真正存在过。
“他烧了七个孩子。”我低声说,“然后被调去看花。”
“不是调任。”陈砚声音发紧,“是封口。他们让他守着坟。”
“花坛底下……不止一具尸体?”
“不止。”他翻到另一页,边缘焦黑,中间一行字刚被药水显影:“**骨信制度:以植物根系包裹遗物,标记容器轮回周期。花开七次,母体重临。**”
我闭了闭眼。
原来那些不开花的玫瑰,是在等。
等第七个人醒来。
等我回来。
我走出浴室,站在客厅中央。左耳的玫瑰还在,血顺着发丝往下淌,滴在肩头。镜墙映出我的样子,耳朵上那朵花像某种加冕。
陈砚跟着出来,手里攥着那张复印件,指节发白。“他刚才说‘第七朵该开了’,不是比喻。”他盯着我,“他是按顺序来的。前六次,都有标记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记得。”
“但你的身体记得。”他走近一步,“胎记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它是信号,也是钥匙。”
我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玄关柜子前,拉开最下层抽屉。里面有一卷未冲洗的胶片,是我上周在地下室拍的。当时墙体震动,我随手按下快门,后来忘了处理。
我把胶片放进显影盘,倒入药水。
几分钟后,图像浮现。
是花坛的夜景。
月光下,七个小土包整齐排列,每个上面都插着一根木签。前六个签子上写着数字,从一到六。第七个空着。
而在第六个土包旁边,站着一个人影。
佝偻,手持铁锹,正把什么东西埋进去。
我看清了他的脸。
是老园丁。
他埋的不是花苗。
是一截小小的臂骨。
陈砚站在我旁边,呼吸沉了下来。“他一直在更新标记。”他说,“每一次容器更替,他都会重新埋一次信物。而这一次……”
“这一次,”我接道,“他确认我就是第七个。”
门外传来窸窣声。
我们同时转头。
阳台的玻璃门开着一条缝,风把窗帘吹了起来。外面天已微亮,花园静悄悄的。老园丁不见了,花坛表面平整,像从未被挖动过。
可我知道他来过。
因为窗台上,多了一小撮新鲜的泥土。
我走过去,伸手抹了一点,指尖传来湿润的凉意。泥土里夹着一片花瓣,颜色鲜红,还带着露水。
陈砚突然说:“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听见的声音,越来越不像人类发出的?”
我愣住。
“走廊里的低语,镜子里的呼唤。”他声音很低,“它们不是在模仿人声。它们是在学说话。”
我盯着他:“什么意思?”
“一个意识,如果长期依附于非生命载体,它的表达方式会退化。”他指着镜墙,“它现在能拼出句子,是因为有人教它。是谁?”
我没回答。
但我想起了梦里的干尸。
她睁眼时,嘴唇蠕动,却没有声音。
可第二天,我就听见了那句话:“第一个容器很听话。”
像是有人替她说了出来。
陈砚继续说:“老园丁三十年没说过一句话。可今天,他不仅开口,还用了完整的句子。他是在转译。”
“转译什么?”
“那些埋在地下的声音。”他看向窗外,“七具孩子的遗言,被根系吸收,再由他种进花里。你挖出的不是信物——是遗书。”
我摸了摸耳侧的玫瑰。
它似乎更热了。
胎记也开始发烫,像有东西在皮下生长。我冲回浴室,再次照镜子。胎记的颜色加深了,花瓣轮廓更加清晰,甚至能看出细微的纹路。
而镜中的我,嘴角微微扬起。
不是笑。
是一种……期待。
陈砚站在我身后,声音冷静得可怕:“你现在看到的自己,还是原来的你吗?”
我伸手碰镜面。
冰冷。
可就在接触的瞬间,镜中人的手没有同步。
她停了一秒,才缓缓抬起,指尖贴上我的指尖。
隔着玻璃。
对视。
她张了嘴,无声地说了一个词。
我看懂了。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