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手指已经贴在了后颈。
胎记发烫,像一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铁片压在脊椎上。诊疗床的金属边缘正在软化,缓缓贴合我的背部,像是某种活物在试探地包裹宿主。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腥甜味,不像是血,更像雨前泥土翻动的气息。
“输入开始。”一个声音说。
不是林晚,也不是陈砚。是机器的声线,平直得没有起伏。
我的右手悬在半空,指尖离接口凹槽只差一寸。身体不想动,可肌肉却在抽搐,仿佛有另一双手在我的神经里操控动作。
左边口袋里的相机突然震了一下。
银链缠在左手腕上,还带着陈砚最后留下的温度。那热度正一点点变弱,像快熄的炭火。我用小指勾住相机边缘,想把它掏出来,但手臂僵得厉害,只能靠最细微的抽动去触碰机关。
天花板忽然亮了。
不是灯,是镜面反射出的一道光斑,晃得人睁不开眼。就在那一瞬,我听见林晚的声音——
“乖孩子,妈妈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她说话时带着笑,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轻柔。紧接着,画面涌进来:七岁的我穿着白裙子坐在床边,膝盖上有擦伤,哭着喊疼。她蹲下来吻我的伤口,说“不痛了,妈妈在这”。
记忆太真了。
真到我差点信了。
可我知道不对。那个房间没有窗,而我记得自己摔倒是从阳台爬下去的。那天风很大,我把相机扔出去拍落叶,然后踩空了。
我不是那个会乖乖坐着等母亲亲吻的孩子。
我是拍下真相的人。
舌尖猛地咬破,血腥味炸开的瞬间,右手小指终于把相机推高了一点。快门自动弹开,一道微光闪过,银链随之轻颤。天花板上的反光扭曲了一下,显出模糊的轮廓——陈砚躺在修复台上的样子,嘴唇在动。
我没听清他说什么。
但我知道他在让我坚持。
“别信她……”另一个声音浮上来,断续得像信号不良的广播,“……那是假的……”
是陈砚。
他还在数据流里漂着,残存的意识顺着双生银链传进我的神经末梢。他的声音不像林晚那样温柔,也不带命令,只是反复重复一句话:“保持清醒,林镜心,看着你自己。”
我看向四周。
镜墙又出现了,围成环形长廊,每一个镜子里都有一个我站在诊疗床上,正在进行输入。有的已经把手插进了接口深处,有的正回头望向我,眼神空洞。
她们都在动,只有我停着。
“你是我的容器。”林晚的声音贴着耳膜响起,“从你七岁起就是。你以为你在反抗?你每一次挣扎,都是我在教你如何爱。”
胎记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股力量从尾椎往上冲,直逼脑髓。视野裂开,碎片化的画面不断闪现:穿红睡裙的女孩在走廊奔跑,老园丁掀开花坛的土,保安老周跪在b2密室里捧着照片……
还有林昭。
她在警局档案室翻卷宗,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亲子鉴定报告,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那是我妹妹。
可我从来没有当过姐姐。
我的记忆里没有她。
“停下!”一声大喝。
林昭冲到了床边,手里举着枪,枪口对准接口终端。她的脸很白,嘴唇抿成一条线,手指扣在扳机上,却没有开。
“姐!”她喊,“你在变成她!你看你的眼睛!”
我勉强转头,从侧边的镜面看到自己的瞳孔——边缘已经开始泛红,像滴进水里的红酒,慢慢晕开。
我知道再迟一秒,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我也知道,如果现在切断连接,清除程序就会中断。林晚不会死,只会更完整地占据这具身体。
我不能让她赢。
右手终于动了。
不是收回,而是向前推进。
指尖触到接口凹槽的刹那,金属表面液化,像一层黏膜张开了口。我的手指陷进去一节,温热的阻力包裹上来,顺着神经往大脑渗透。
“不要!”林昭扑上来抓我的手腕,却被一股力道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她没倒下,立刻爬起来又要冲,但第二道屏障升了起来,透明如玻璃,把她挡在外面。
“我不是容器。”我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别人嘴里冒出来的,“我是见证者。”
话音落下的同时,胎记剧烈灼烧,接口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红光急闪。进度条跳了一下,停在83%。
外面的世界安静了。
林昭举着枪,隔着屏障盯着我,眼里全是血丝。她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变冷,皮肤下的血管开始发麻。左眼还能动,右眼已经不受控制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写着什么必须记住的东西。
林晚的笑声在四壁回荡。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她说,“你逃不掉的。你的恐惧、你的记忆、你的痛苦,都是我喂养出来的。你越挣扎,就越像我。”
我不回答。
只是把“我是林镜心”四个字在脑子里一遍遍刻下去,像用钝刀割肉。每念一次,指尖就往接口深处多送一分,但方向偏了半毫——避开了主神经通道。
这不是完成输入。
这是拖延。
为真正的反击留一条缝。
银链还在震,虽然越来越弱。相机贴在胸口,底片槽里的胶卷缓慢转动,像是在等待某个时机。
林昭突然抬手,把枪口转向终端核心。
她要毁了它。
哪怕代价是我。
我看见她拇指用力,保险打开。
就在她即将扣下扳机的刹那,整个房间猛地一沉,像是地基塌陷。镜面集体嗡鸣,映出的画面全部扭曲,那些站在诊疗床上的“我”同时抬头,嘴角扬起同样的弧度。
林晚的声音不再温柔。
“你们谁也别想带走她。”
接口猛然收紧,我的手臂被彻底吞没,直到手腕。剧痛从脊椎炸开,蔓延至四肢。意识开始漂浮,现实与数据流的边界变得模糊。
我最后能看清的,是林昭的脸。
她站在屏障外,枪口仍对着终端,手指僵在扳机上,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然后,我听见自己开口。
声音不像我。
柔和,慈爱,带着母性的震颤。
“别怕,昭昭。”我说,“妈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