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在窗玻璃上,冷气顺着额头往下爬。那个提灯笼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但左耳的银环还在发烫,掌心那三颗乳白颗粒转得越来越急,像是被什么声音牵引着。
陈砚的手搭在我肩上,力道不大,却把我从窗边拉了回来。他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到操作台另一侧,打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取出一支金属外壳的旧式录音笔。表面有划痕,形状像断裂的银链——和我相机底部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姐姐留下的。”他把录音笔放在我手里,“她失踪前三天寄来的,没写一句话。”
我盯着那支笔,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壳。它看起来很老,按钮边缘磨损得厉害,侧面有个小孔,积着灰。我抬头看他:“你怎么现在才拿出来?”
“我一直修不好。”他说,“磁带氧化严重,信号断断续续。这三天我才恢复出完整音频。”
我点点头,按下播放键。
第一段响起时,我差点把录音笔摔在地上。
那是七岁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妈不要扎我眼睛!疼……”背景里有轻微的敲击声,规律得像心跳——笃、笃、笃。
我猛地抬头,“这是……花坛那边的声音。”
陈砚点头,“老园丁每天六点清扫,用竹棍敲瓷砖。”
录音继续。第二段是少女的声音,语气轻佻又冰冷:“原来我们都是容器,连痛觉都是设定。”她的笑声很短,像刀片划过玻璃。背景音依旧是那串竹棍敲地声。
第三段,十二岁的我问:“为什么镜子里的人不说话?”第四段,十八岁的我低声念着数字:“A-1947-067……第七号。”第五段,二十四岁的我平静地说:“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第六段,二十九岁的我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她快醒了。”
每一段都不同年龄,不同情绪,可声音确确实实是我的。
我屏住呼吸,等到了最后一段。
电流杂音突然消失,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该清除了,第七号。”
我的身体僵住了。
那是我现在正在说话的声音——就在此刻,就在这个房间里,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录了下来。
“不可能。”我甩开耳机,耳道嗡嗡作响,“这录音是死的,你怎么可能录到我还没说的话?”
陈砚看着我,“电池早就耗尽了。磁带也不可能实时接收信号。这不是监听设备。”
“可它录下了我接下来会说的内容。”我手指发抖,“就像……时间错位了。”
我把录音倒回去,重新播放最后一句。当“该清除了”四个字再次响起时,我抬手按住暂停。
背景音里,那熟悉的“笃、笃、笃”又出现了。
我闭上眼,回忆清晨的画面——老园丁佝偻着背,竹棍一下下敲在瓷砖接缝处,节奏稳定,从不间断。
“他们用这个声音做标记。”我睁开眼,“每一次录音,都在同一个时间点,同一个地点。所以这些‘我’虽然年纪不同,却活在同一片时空里。”
陈砚低声道:“也许不是‘他们’在录。”
我看向他。
“也许是你自己。”他说,“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状态,录下了不同的你。”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又递来一副备用耳机,“再听一遍,注意第一段。”
我接过,戴上。
七岁孩子的哭喊再次传来:“妈妈不要扎我眼睛!”
我集中注意力,忽略人声,只听背景里的敲击声。
笃、笃、笃。
三下之后,停顿一秒,再三下。
这个节奏……不对。
我猛地睁眼,“老园丁敲的是四下一组,不是三下。”
陈砚点头,“我也发现了。这段录音的时间,比现在早了至少二十年。”
“那它不该有背景音才对!花坛是十年前才建的!”
“但它有。”他指着录音笔,“而且每一首都带着同样的敲击声,只是节奏微调。像某种编码。”
我忽然想到什么,迅速翻出随身本子,对照之前记下的老园丁清扫时间表。
六点零一分:四下短击,间隔均匀。
六点十五分:三长两短,停顿两秒。
六点半:连续七下,收工。
我对照录音里的声音频率,逐段比对。
第一段:三下短击,间隔一秒——对应六点整前的预备动作,现在已取消。
第二段:五下交错,尾音拖长——九十年代夜间巡更的暗号节奏。
第三段:两长一短——疗养所熄灯信号。
……
全都不属于现在。
“这不是最近的录音。”我喃喃,“这是过去几十年里,不同时间点留下的声音碎片。有人把这些‘我’的声音,按照特定顺序拼在一起。”
陈砚伸手,轻轻拨动录音笔的进度条,“最后一段呢?”
我深吸一口气,重播:“该清除了,第七号。”
背景音里,敲击声回来了——四下短促,标准的现行清扫节奏。
“这一段……是现在的。”我说。
“也就是说。”他声音压得很低,“有一个‘你’,在不久的将来,说了这句话。而这句话,已经被录进了这支二十年前就停止工作的录音笔里。”
我盯着那支笔,手心出汗。
如果声音能穿越时间,那么“清除第七号”的指令,是不是也已经生效了?
我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灼痕,那里还在发烫,和掌心的颗粒形成共振。左耳银环也持续发热,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这支笔为什么会刻着和我相机一样的痕迹?”我问。
陈砚没回答,而是拿起放大镜,仔细查看录音笔底部。片刻后,他低声说:“这里有编号。很小,几乎磨平了,但我能看出是‘c-7’。”
我心头一震。
c系列,是当年疗养所对实验体的分类代号。第七号容器,正是我。
“它不是普通的录音笔。”我说,“它是用来记录容器数据的装置。”
“或者。”他缓缓道,“是用来唤醒容器的钥匙。”
我再次按下播放键,想重听第一段。
可这一次,录音没有从头开始。
直接跳到了中间某段——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别相信穿灰风衣的那个。”
我浑身一冷。
那是我的声音,却又不像。
她说:“她以为自己在寻找真相,其实她只是想逃。可逃不掉的,我们都回不去了。”
录音继续:“她很快就会去找医生,装作需要帮助。但她不需要。她需要的是终结。”
我猛地关掉开关。
房间里安静下来。
陈砚看着我,“你说过,你从来没想过要找医生。”
我没说话。
因为我确实没说过这话。
但我心里,的确闪过这个念头——就在看到照片里那个背影转身的时候。
有人提前知道了我的想法。
并且把它录了下来。
“这支笔。”我声音发涩,“不止录下了过去的我,也在录未来的我。”
陈砚缓缓将银链绕回手腕,动作很慢,像在确认某种联系的存在。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录音笔,金属外壳泛着冷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右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左耳银环。
突然,录音笔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池启动的那种震动。
更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敲击内壁。
笃、笃、笃。
三下。
和第一段录音里的节奏完全一致。
我屏住呼吸,按下播放键。
没有声音。
只有那三下敲击,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像是有人被困在里面,正试图引起注意。
陈砚伸手想拿过录音笔。
就在他指尖碰到外壳的瞬间——
录音笔自动开启了。
一个全新的声音响起。
稚嫩,颤抖,带着哭腔。
是我从未听过的一段。
“姐姐……你听见了吗?我是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