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长安来,穿过函谷,翻过陇山,卷着黄沙扑入这座戍边军寨。
营中万籁俱寂,唯中军大帐烛火未熄,映着一人独坐的身影。
林昭。
他手中那份密报薄如蝉翼,字迹却重逾千钧。
李维。
当这两个字跃入眼帘,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旋即恢复平静,仿佛深潭不起波澜。
他没有暴怒,没有立刻提笔写那封能让朝堂震动的奏疏。
他只是将那份薄薄的密报放在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一缕青烟,仿佛在焚烧一个旧的念头。
“阿全。”他低声唤道。
帐帘掀开,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入,单膝跪地,悄无声息。
“将这份副本,星夜送往长安,亲手交给高公公。”林昭递出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文书,“告诉他,我需要一个信号,一个李维自乱阵脚的信号。”
阿全接过文书,一言不发,身影再次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三天,整整三天,林昭的军帐静得像一口深井。
他照常巡视屯田,检查军备,仿佛长安城的暗流与他无关。
但所有亲兵都知道,将军眼中的寒芒,比北地的冬雪更冷。
第三天黄昏,夕阳熔金,洒在干涸的田垄上,泥土泛着铁锈般的褐红。
王耕跪坐在渠边,用粗粝的手指翻开一块板结的土块,查看墒情。
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掌心的老茧裂出细纹,渗着血丝——这双手曾从死人堆里被林昭拉起,如今托起了三镇万亩良田。
此人原是流民,三年前凉州之战,替林昭挡下一箭,命悬一线,醒来后只说:“地活了,人就还能活。”自此掌屯垦,百姓敬称“耕爷”。
老卒装扮的信使被带入帐中,正是高德的心腹老钟。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蜡丸,捏碎后,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李维昨夜入户部,亲焚屯田司三年旧账,对三司使称:‘防泄机密’。”
林昭看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烧的不是账,是罪证,是千万户百姓的身家性命。”他将纸条碾成粉末,扬声道:“王耕!”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泥土的沉重节奏。
王耕大步跨入,裤腿沾着草屑,脸上风霜未褪,眼神却锐利如鹰。
林昭的目光落在他那双布满老茧、仿佛能从石头里榨出粮食的手上,沉声道:“你愿替我走一趟长安吗?”
王耕一怔。
“不是为了给我复仇,而是为了千家万户的田契。”林昭的声音低缓,却如铁锤砸入大地,“你既名‘耕’,当知地之于民,重于性命。如今,有人要将这地从百姓手中夺走,我们不能再让它荒着了。”
王耕眼眶一热,猛地抱拳,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声音铿锵如铁:“末将愿往!我这条命是将军给的,这片地是将军带着我们开的,谁敢毁了它,我王耕就从他身上碾过去!”
两日后,长安西市,暮色沉沉,骡马店外尘土飞扬。
商队管事清点货物,仆役默默跟在身后——那仆役身材高大,面色黝黑,正是乔装后的王耕。
而那位精明的管事,则是早已潜回长安的阿全。
据闻他送出密信后并未东返,而是借商路暗道悄然折入关中,藏身市井,已候多日。
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连巷口的灯笼也被乌云吞没。
阿全带着王耕,如两道狸猫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户部衙署后巷。
这里堆满陈年档案,木架腐朽,陶瓮列阵,连耗子都嫌弃这股霉味。
“将军说过,他早年在京中当差时,见过衙门失火焚档。”阿全压低声音,气息几乎贴着王耕耳廓,“纸灰看似轻浮,实则沉重,必会聚于一处。李维烧得急,没空深埋,这些瓮就是最好的藏灰之所。”
两人趁着巡夜吏卒换岗的短暂间隙,迅速行动。
他们将从骡马店带来的新鲜驴粪涂抹在瓮口周围,那刺鼻的臊臭瞬间掩盖了挖掘时可能溢出的焦糊味。
打开封泥,果然,最底下的一个陶瓮里,积了厚厚一层灰烬,触手微温,似余火未尽。
他们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包裹,掘出了十余片尚未完全化为灰烬的残卷——边缘焦脆如蝶翼,稍碰即落,却仍存墨痕。
回到骡马店密室,陆文远早已等候多时。
他面前摆着一个小瓷瓶,里面是苏晚根据医用药剂改良的显影药水。
这位曾在疫区救治百姓的女医官,原在太医署研究霉变医典时试制此方,后经陆文远反复调配,终能在焦纸上重现墨痕。
他用细毫毛笔蘸取药水,轻轻涂抹在残卷上。
药水渗入焦面,发出细微的“嘶”声,如同蛇蜕旧皮。
奇迹发生了。
原本漆黑一片的纸面上,竟缓缓浮现出淡青色的字迹——“虚报荒地三百顷”、“私售永业田赋权”、“陇右李氏”等字样触目惊心。
其中最大的一片残卷上,一个龙飞凤舞的批条更是清晰无比:“暂缓核查,待秋后统一入账。”落款处,正是李维的亲笔花押!
铁证如山!
高德在内侍省的住处拿到这些残卷时,手都有些颤抖。
他当夜便以“边镇急报”为由,叩开了皇帝的寝宫。
昏黄的灯光下,代宗皇帝看着那几片显影后的残页,又展开了那幅描绘百姓流离失所的《血田记》影像卷轴。
画中妇孺伏尸田埂,孩童捧空碗望天,墨色浓重如血。
皇帝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最后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龙目圆睁,杀气四溢!
“国贼!国贼!”
然而,怒火过后,却是长久的沉默。
代宗将残页死死攥在手里,声音嘶哑:“此事……暂压不发,容朕思量。”
高德心头一沉,却不敢多言,躬身告退。
他刚回到自己的院子,还未坐定,窗外便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
来了!
高德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对门外守着的老钟低语几句。
老钟会意,故意提高声音抱怨着将一个空空如也的铁盒锁进了曾存放档案的空房。
而高德自己,则悄然转身,从一条专为他这种人准备的密道迅速撤离。
片刻后,数名黑衣死士破窗而入,直扑那间空房。
当他们劈开铁盒,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时,一道三短一长的哨音划破夜空——那是早先约定的“火起”信号。
十里外接应的游骑闻声即动,快马接力,直奔陇右。
信号如电,瞬间传越千里。
陇右,李维的私人庄院外,马蹄声如雷,踏得大地震颤。
林昭亲率三百精骑,将庄院围得水泄不通。
庄门紧闭,门上的家丁色厉内荏地叫嚣着:“此乃朝廷命官府邸,谁敢放肆!”
林昭端坐马上,面沉如水,只吐出两个字:“抬上来。”
士兵们抬上一口漆黑的棺材,重重地顿在庄园门前,发出沉闷的“咚”声,惊起檐角宿鸟。
林昭翻身下马,亲自打开棺盖,里面没有尸体,而是一卷卷抄录好的文书——正是李维这些年贪赃枉法的名录!
“此棺,祭贪吏!”林昭声如洪钟,传遍四野,“此火,照民心!”
他将火把投入棺中,烈焰冲天而起,噼啪作响,火星如萤飞舞,将“李维”的名字和他的罪证一同焚烧。
火光映红了所有人的脸,也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
在冲天的火光中,林昭猛然转身,对身后的传令官下令:“传我将令!自今夜起,三镇所有屯田寨,通宵点灯!凡持有开元、天宝年间旧田契者,无论真伪,皆可随时赴各村村正处复核登记!官府担保,不失一字!”
这道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在沉寂的夜空中炸响。
消息飞也似的传开,那些被夺走土地、藏着早已作废田契的百姓们,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喜极而泣。
他们纷纷从家中走出,手里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冒着深夜的寒意,在各个村正的门前排起了长龙。
灯火点点,如星落人间,汇成光的河流。
风吹过,火苗摇曳,映得人脸忽明忽暗,却掩不住眼中泪光。
一夜之间,十万份旧田契被重新备案。
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从一座军寨蔓延到另一座军寨,连成一片光的海洋,光连阡陌,比天上的星河还要璀璨。
黎明时分,当东方泛起鱼肚白,阿全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回,带来了高德的亲笔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圣心已动,诏将下。”
林昭立于寨门之上,望着那片由万家灯火汇聚成的光明,手中正捏着一片从李维庄院火场中搜出的焦纸。
那上面,残留着半行狂傲的字迹:“……只要林昭一日在田,我等便一日不得安枕。”
他轻笑一声,将这片最后的罪证投入身旁的火盆。
火焰一卷,便将其化为灰烬。
火光中,王耕带着第一批复核完毕、换上官府朱印红契的百姓走来。
他们脸上沟壑纵横,眼中却闪烁着泪光,手中紧紧捧着那薄薄的契纸,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新生。
一旁的陆文远,在随身的册子上迅速记下:“庚子年冬,是夜无眠。万家灯火非为防贼,而为守约。从此,光明不在宫阙,在每一寸被承认的土地上。”
风,从午夜刮起,吹了一夜,此刻依旧未停。
它吹散了长安的阴霾,也吹旺了陇右的炉火。
一名孩童举着灯笼跑过田埂,笑声清脆。
可那火光映在林昭眼中,却像是另一场大火的余烬。
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似乎已在黎明前结束。
林昭抬头望向天际,那晨光刺破云层,却带着一种异样的、过于明亮的金红色。
吹拂在脸上的风,带着一股焦灼的暖意,卷起的不是清晨的湿润水汽,而是田垄间干燥的尘土。
他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