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
苏挽月站在原地,指尖还搭在水晶表面。她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沉静。
“此物性寒,通脉而不伤神,但久置案头,反耗阳气。”她说,“陛下近日心神不宁,非因外患,实为内忧积压所致。”
皇帝抬眼看她。
她身为医官,按理不该议政。但她话未停。
“朝局如病体,病根深埋已久。萧烈之乱,看似突发,实为旧疾溃发。如今脓血已出,是幸,也是险。”
她顿了顿。
“猛药可攻邪,却也损本元。若此时大肆清算,牵连过广,恐伤及忠良,动摇国本。”
皇帝手指微微一顿。
他原本打算借此事彻底肃清二皇子余党,甚至已有名单拟好,只待明日早朝宣读。但他没开口打断。
萧玄站在玉阶之下,听到这话立刻接道:
“母妃当年调理宫中药膳,从不用峻烈之品。她说,虚症当补,实症可泻,但需辨明主次。如今边关未稳,内廷动荡,若再起风波,百官自危,恐有误国之虞。”
他声音平稳,不急不缓。
“儿臣以为,当以安抚为主,惩处为辅。先定纲纪,再查余党。譬如调养元气,须徐徐图之,不可急于求成。”
皇帝看着他,又看向苏挽月。
两人一前一后,言辞不同,方向却一致。一个从医理切入,一个以治国呼应。配合得天衣无缝。
“你们……”皇帝忽然笑了,“一个懂病,一个懂政。合在一起,竟比内阁大学士还明白。”
他说完,挥手命近侍取锦凳来。
“苏医官,坐下说话。”
苏挽月低头行礼,却没有推辞。她在离龙椅三步远的地方落座,姿态端正。
皇帝摩挲着水晶,语气放缓:“你说脓血已出,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苏挽月答:“清创止血,固本培元。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追责,而是立信。”
“立信?”皇帝问。
“是。”她说,“天下人心浮动,皆因东宫空悬。陛下迟迟不决,群臣自然各怀心思。有人怕您偏袒长子,有人疑您忌惮能臣。与其让他们猜,不如明示方向。”
皇帝眼神微动。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萧玄功高震主,接连破获漕运走私、揭发通敌大案,又带回海外奇珍,设立经略司,掌控实权。若再得储位,几乎无人能制。
但他若不立,朝堂只会更乱。
“你是说,该定了?”他问。
“不是‘该定’,而是‘必须定’。”苏挽月声音不高,却清晰,“不定,则乱源不止。定了,反而能稳住局面。只要陛下亲掌废立之权,便无人敢越界。”
皇帝沉默片刻。
他转向萧玄:“你呢?你怎么看?”
萧玄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儿臣一切听凭陛下裁决。若蒙信任,愿为江山效力;若暂不得任,亦守本分,绝不生怨。”
他说得干脆。
没有争辩,没有表功。
就像之前献宝一样,把姿态放得很低。
但正是这种低,让人无法忽视他的高。
皇帝盯着他看了很久。
终于开口:“你们二人,一个敢说,一个能忍。一个看得准病根,一个拿得住分寸。”
他轻笑一声:“得此贤伉俪,朕可安心矣。”
话音落下,殿中气氛骤然松动。
近侍低头垂手,不敢言语,但彼此交换的眼神里已有答案。
三皇子之势,已成。
皇帝不再提“容后再议”,也不再说“明日早朝再议”。他只是将水晶往案前推了一寸,目光落在萧玄身上。
“南方剿私一事,你全权处理。”他说,“三日内报策,七日内见果。若有难处,可直接递牌子入宫。”
这是破例。
以往皇子办事,必须通过内阁转呈,层层审批。如今却是直通天听。
萧玄叩首:“儿臣领旨。”
他起身退到一旁。
苏挽月也站了起来,向皇帝告退。
“臣女已验完水晶之气,药性稳定,可长期使用。每日闭目静坐片刻,对心神有益。”
皇帝点头:“辛苦你了。”
她行礼,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皇帝忽然又开口:
“苏医官。”
她停下。
“你刚才说,病要分虚实,政也要分轻重。”皇帝看着她,“那你可知,眼下最大的虚症是什么?”
她回头。
“是人心无依。”她说,“君不立储,臣不知所从。今日有人效忠三皇子,明日可能倒向四皇子。这不是忠诚问题,是选择太多。”
皇帝眉头微皱。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能再拖了?”
“是。”她说,“拖得越久,投机者越多。等到来日不得不立,反倒成了被迫之举,失了主动。”
皇帝没再说话。
他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扶手。
一下,两下。
然后停住。
他抬头看向窗外。
阳光照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那影子正对着金殿大门,笔直延伸出去,像一条未走完的路。
萧玄站在玉阶下,没有动。
他知道,有些话已经不必再说。
皇帝的心意,已在那一句“朕可安心”中泄露。
接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苏挽月走出几步,脚步轻而稳。
她没有回头看萧玄,也没有加快步伐。但她左手悄悄握住了袖中药囊的边缘。
那是她惯常的动作,只有他知道,意味着她心里并不完全平静。
皇帝忽然又开口:
“玄儿。”
萧玄立即转身:“儿臣在。”
“你母妃……”皇帝声音低了些,“她若还在,看到今日这一幕,会说什么?”
殿内瞬间安静。
萧玄低头。
他右手慢慢抚过腰间那块墨玉螭龙佩。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母妃常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他说,“火候到了,味道自然出来。急不得,也拖不得。”
皇帝看着他,眼神复杂。
许久,他轻轻点头。
“你去吧。”
萧玄行礼,转身。
他与苏挽月并肩走向殿门。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并行的影子。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靠近。
但在跨出门槛的一瞬,萧玄右手微抬,轻轻碰了一下苏挽月的袖角。
她脚步未停,但指尖松开了药囊。
殿内只剩皇帝一人。
他再次拿起水晶,仔细端详。
然后低声说了一句: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