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回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记忆慢慢的回笼。
出租车在夜色中穿行,窗外的霓虹灯像流彩的丝带,在上海的夜幕中划出迷离的光影。碧华靠在车窗上,玻璃的冰凉透过脸颊渗入心底。王强坐在她身边,双手不安地交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碧华...对不起。王强的声音哽咽,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沉重。这句话他已经重复了三次,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无力。
碧华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高架桥下的棚户区亮着零星灯火,与远处陆家嘴的璀璨光华形成鲜明对比。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转一个角度就是另一种人生。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们一眼,默默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一首老歌《夜来香》在车厢里轻轻流淌,更添几分惆怅。
师傅,前面路口右转。王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进那个巷子。
出租车驶入一条窄巷,路边的夜市摊还没收摊,炒面的香气飘进车窗。碧华想起刚来上海时,他们经常在这样的摊子前吃宵夜。那时虽然穷,但王强总会把碗里唯一的荷包蛋夹给她。
铁皮屋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那扇小窗透出的暖黄灯光,在漆黑的夜里格外醒目。二嫂的身影在窗前晃动,似乎在张望着什么。
回来了!二嫂看到出租车,急忙推开铁门小跑出来。她身上还系着围裙,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二嫂搀住虚弱的碧华,语气里满是关切,粥我都热了三遍了。
王强低头付车费时,二嫂悄悄塞给司机一张钞票,示意他别找零。这个细小的动作被碧华看在眼里,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铁皮屋里,简易的煤炉上坐着一个铝锅,锅里的小米粥还在咕嘟冒泡。二嫂利落地盛粥,粥里特意加了红枣和枸杞,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一直给你们温着呢,快趁热吃。二嫂将粥碗递到碧华手中,眼神里满是慈爱。她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还留着白天干活时沾上的洗衣粉渍。
碧华接过温热的粥碗,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发抖。粥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掌心,一直暖到心里。她低头看着粥里浮动的红枣,像一颗颗跳动的心。
第一滴眼泪落在粥里,漾开一个小小的涟漪。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整个粥面都泛起了细密的波纹。
二嫂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碧华的背,像母亲安抚受伤的孩子。王强站在一旁,眼眶通红,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总还有一些温暖,支撑着他们继续走下去。二嫂的这碗粥,不仅温暖了碧华的胃,更温暖了她几近冰冷的心。
喝完粥,二嫂又端来一碟咸菜:自家腌的,开胃。
三人围坐在小桌旁,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温馨的画面。
今天厂里来了个大单子。二嫂一边缝补衣服一边说,快到国庆黄金期了,要洗五千件酒店床单。二哥他们得连夜干。
碧华虚弱地靠在椅子上:那二哥今晚不回来了?
可不是嘛。二嫂咬断线头,你们这病看得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王强把看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当听到医药费时,二嫂二话不说走进里屋,拿出一个布包:我这儿还有点积蓄,先拿着。
碧华连忙推辞:使不得!二哥厂里最近活多,你们也得用钱。
拿着!二嫂硬是把钱塞进碧华手里,咱们是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夜深了,二嫂坚持要留下来照顾碧华。她在铁皮屋角落搭了个简易地铺,铺上厚厚的棉被。
你睡床,我睡这儿。二嫂不容分说地安排,夜里要喝水什么的,叫我一声。
碧华躺在床上,看着二嫂在地铺上辗转反侧的身影,心里百感交集。这个来自农村的女人,用最质朴的方式,给予他们家人般的温暖。
半夜,碧华因伤口疼痛醒来,发现二嫂正轻手轻脚地为她掖被角。月光从窗户漏进来,照在二嫂慈祥的脸上。
吵醒你了?二嫂轻声问,要喝水吗?
碧华摇摇头,突然抓住二嫂的手:二嫂...谢谢你。
二嫂反握住她的手:傻妹子,说什么谢。我和你二哥刚有困难时,不也是你们帮衬着过来的?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铁皮屋时,二嫂已经熬好了新粥。米香混合着晨露的清新,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今天我去请个假,在家照顾你。二嫂一边盛粥一边说,强子去上班,别耽误了工钱。
王强感激地看着二嫂:那...那就麻烦二嫂了。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铁皮屋里的温度开始上升。但今天,这间小屋不再让人感到闷热,而是充满了家的温暖。
碧华慢慢喝着粥,看着阳光中飞舞的尘埃,突然觉得生活也许没有那么糟糕。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此刻,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第二天傍晚,二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听说碧华生病,二话不说掏出刚结的工钱:拿着,看病要紧。
碧华看着二哥粗糙的手掌,那上面布满了洗衣液灼伤的痕迹,心里酸涩不已。
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碧华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夕阳西下,铁皮屋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四个人围坐在小桌旁,分享着简单的晚餐。虽然饭菜简陋,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希望的光芒。
这个夜晚,没有抱怨,没有哀叹,只有相互扶持的温暖。也许这就是生活教给他们的最重要的一课:在艰难中保持尊严,在困苦中守望相助。
九月的上海,空气中已经能嗅到秋天的气息。碧华靠在铁皮屋的门框上,望着天空中南飞的雁群出神。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小腹偶尔还会传来隐隐的疼痛。
等过了国庆,洗衣厂和食品厂都要进入淡季了。碧华轻声对正在修补自行车的王强说,到时候,怕是连现在这点活都没有了。
王强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拧着螺丝: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在这时,王强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大姐和大姐夫也要来上海了。老家那边的工地停工,他们...没活干了。
碧华的心沉了下去。现在这个铁皮屋已经住着四口人,再加上大姐一家...
咱们得早做打算。碧华望着远处的高楼,语气坚定。
养病的第三天,碧华悄悄起了个大早。她往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这是她最后的私房钱。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眼熟睡中的王强,心里五味杂陈。
清晨六点的上海,地铁里已经挤满了早班的人流。碧华跟着人群挤上二号线,在人民广场站下了车。中介公司聚集在一条小弄堂里,门口挤满了来找工作的人。
有健康证吗?一个戴着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打量着碧华,保姆,包吃住,月薪三千五。
碧华摇摇头:我...我想找个能学英语的工作。
男人嗤笑一声:学英语?你以为你是大学生啊?
最终,碧华在中介交了五块钱登记费,和三个陌生女人合租了一间日租房。夜晚,她挤在散发着霉味的上铺,听着下铺传来的鼾声,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面试的地点在中山公园附近的一栋高档公寓里。雇主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留学生,中文说得磕磕绊绊。
你会...英语?留学生用生硬的中文问。
碧华深吸一口气,用英语回答:我会一点日常用语。我可以在照顾您生活的同时学习英语。
面试出奇地顺利。工作内容是每天工作8小时,双休,主要负责做饭、打扫和熨衣服。最让碧华心动的是,雇主答应可以教她英语。
明天...签合同。留学生笑着送碧华到门口。
回中介的路上,碧华觉得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这是她来上海后遇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工作轻松、待遇优厚,还能提升自己。
然而第二天一早,碧华刚从中介走出来,就看见王强气喘吁吁地跑来。
回家!王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种伺候人的活不能干!
碧华又惊又怒: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你别管!王强脸色铁青,跟我回去!
中介的工作人员闻声出来劝解。碧华羞愧地朝他们鞠躬道歉: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的,大姐。年轻的中介姑娘同情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回程的地铁上,碧华始终一言不发。她望着车窗外来往的车流,第一次对这座城市产生了深深的厌倦。
你还有脸回来!二嫂的怒吼在铁皮屋里回荡,碧华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王强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上海这么大,碧华身体还没好利索,你就让她一个人出去找工作?二嫂越说越气,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大姑姐也在一旁帮腔:强子,不是我说你,碧华这么能干,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强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哭了起来:我...我是怕...怕她遇到更好的人就不要我了...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碧华这才明白,丈夫的阻拦背后,竟藏着如此深的自卑和恐惧。
从那天起,碧华把自己关在铁皮屋的小隔间里,整日不言不语。二嫂端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大姑姐买的水果慢慢腐烂变质。
碧华,开开门。二嫂轻轻敲门,大姐特意给你炖了鸡汤。
门内一片寂静。
大姑姐叹了口气:让她静一静吧。这次,强子确实伤她太深了。
最难受的是王强。他每天下班后就在门外徘徊,却始终不敢敲门。有次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心如刀绞。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台风过境,铁皮屋开始漏雨。碧华的小隔间情况最严重,雨水已经漫过了脚面。
碧华!快出来!王强在外面焦急地敲门。
当碧华打开门时,看见王强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手里还抱着干燥的被子。
你去睡我们的房间。王强把被子塞给她,这里不能住了。
那一刻,碧华的心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雨过天晴后的早晨,二嫂兴冲冲地跑回来:碧华!洗衣厂接了个大单子,要临时工!
原来,有家酒店要换洗全部布草,活多得干不完。工资日结,还管一顿午饭。
碧华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虽然还是洗衣的活,但至少是个新的开始。
更让人惊喜的是,大姑姐在菜市场找了个摊位卖早点,大姐夫也去工地做了小工。一家人的生活,似乎又有了盼头。
国庆前夕,碧华领到了第一笔工资。她给每人买了件新衣服,还破天荒地买了只烤鸭。
明天放假,我们去外滩看灯吧。饭桌上,碧华轻声说。
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主动开口。王强激动得差点打翻饭碗:好!好!都听你的!
夜晚,碧华站在铁皮屋外,望着远处陆家嘴的璀璨灯火。这个城市很大,大得能容纳千万个梦想;这个城市也很小,小得一个铁皮屋就能装下所有的悲欢。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在绝望中孕育希望,在泪水中见证成长。而他们要做的,就是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