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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上海,凌晨五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晨光熹微中,高楼的轮廓若隐若现。铁皮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张建生那个用了十几年的军绿色帆布包被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充气的河豚。包里的物品琳琅满目:碧华给他买的新衬衫、王强偷偷塞进去的两包好烟、还有邻居送的特产,把包的每一个角落都塞得满满当当。

爸,您这是要把整个上海打包带走吧?王强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岳父还在往包里塞第五双袜子,忍不住打趣道。

张建生头也不抬地继续收拾,手上动作却格外轻柔:你懂啥,这都是碧华给我买的,一件都不能落下。他的手指抚过衬衫的领口,那里有碧华细心缝制的名字标签。

灶台前,碧华正专注地煮着茶叶蛋。她特意选了上等的红茶,加入八角、桂皮,小火慢炖了整夜。蛋壳上的裂纹恰到好处,让汤汁的香味充分渗透。她细心地把每个茶叶蛋用油纸包好,又在外面裹上一层保鲜膜,这才轻轻塞进父亲的行李袋侧兜。

爸,真不能再多住几天?王强往岳父的茶杯里添热水,语气里带着不舍,城隍庙新开了家蟹粉汤包店,听说特别正宗,就等着带您去尝尝呢。

张建生站在铁皮屋门口,回头深深望着这个简陋却充满温情的。晨光透过铁皮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为这个清晨增添了几分诗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屋角的简易灶台,那里还残留着昨晚做饭的烟火气;扫过墙上碧华贴的风景挂历,每一页都记录着他们在上海的打拼岁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女儿略显憔悴的脸上,心中一酸。

不了,老人轻轻摇头,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强打精神,看到你们平平安安的,爸就放心了。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指着墙角的水桶说:就是这住处...昨晚上下雨,这桶接的雨水都够养鱼了!

碧华噗嗤笑出声,把最后一个茶叶蛋塞进父亲的包里:爸,路上饿了吃。二哥的车马上就到,卧铺票我们在手机上订好了,比去火车站买方便。车上空调冷,您记得把外套放在手边。

好,好...张建生连连点头,突然转身紧紧抓住王强的手,强子,碧华身子弱,你得多担待。老人的手粗糙有力,握得王强手心发疼,却也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王强重重点头,语气坚定:爸,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碧华,不让她受委屈。

这时,张建生执意要把一床略显破旧的被子塞进行李袋,又引发了一场温馨的拉锯战。

爸,这被子都用了十年了,就别带了吧?碧华试图抢过被子,语气里带着心疼,到时候我给你寄一床新的过去。

胡说!张建生紧紧抱住被子,像是护着什么宝贝,这可是你妈当年一针一线亲手缝的!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悠远,仿佛透过这床被子看到了逝去的妻子。

最后,在碧华含泪的注视下,被子还是塞进去了。代价是张建生得把新买的衬衫穿在身上。八月的上海,清晨的温度已经开始攀升,老爷子穿着长袖衬衫,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还嘴硬:这样好,车上空调冷,正好。

远处传来二哥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张建生最后环视了一圈铁皮屋,目光在每一个角落流连。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颤抖着手从内衣口袋掏出个洗得发白的手帕包。他小心翼翼地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一叠钞票:这钱你们拿着,租个好点的房子...

碧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我们有钱,您这是干什么!您辛辛苦苦攒的养老钱,我们怎么能要!

推来推去间,最后还是王强打了个圆场:这样吧爸,钱我们先替您存着,等租新房的时候一定用。张建生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车子发动时,张建生突然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碧华,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强子,少喝点酒!工作别太拼!他的声音在晨风中有些发抖。

知道啦爸!碧华追着车跑了几步,声音哽咽,路上小心,到了给我们打电话!

回到铁皮屋,突然觉得空荡荡的。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早餐,张建生的拖鞋还整齐地放在门口,一切仿佛他只是出门散步很快就会回来。

这老爷子,走得倒是潇洒。王强试图活跃气氛,声音却也有些沙哑,连双袜子都没落下,收拾得可真仔细。

碧华默默收拾着碗筷,动作缓慢而沉重。当她打开冰箱准备把剩菜放进去时,突然发现冰箱门上贴着一张便条。那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碧华,爸走了。钱在米缸里,别让强子知道。缺什么就买,别省着。—爸

碧华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这个倔强的老人,用他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最深沉的父爱。她仿佛能看到父亲深夜蹑手蹑脚起身,借着月光写下这行字时的样子。

夕阳西下,铁皮屋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远处的高楼已经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这座城市即将迎来又一个夜晚。碧华站在门口,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这座城市很大,大得能容纳千万个梦想;这座城市也很小,小得一个铁皮屋就能装下所有的温情。

王强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两人静静站立在暮色中。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嚣,近处只有铁皮屋里昏黄的灯光,照亮着这个虽然简陋却充满爱的小窝。明天,生活还要继续,但这一刻的温情,将永远留在记忆深处。

八月午后的食品厂车间,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巧克力香味,流水线发出单调的声,女工们机械地重复着包装动作。碧华站在生产线第三道工序的位置,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

下午三点十五分,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碧华手中的巧克力盒地掉在传送带上。她猛地弯下腰,右手死死抵住小腹,左手撑住操作台才勉强站稳。剧痛如同一条毒蛇,从腰部窜到小腹,又迅速蔓延到全身。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工装后背。

碧华!旁边的李大姐第一个发现异常,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女工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她,你的脸...怎么白得像纸一样!

碧华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布满糖粉的操作台上晕开一个小水洼。

没...没事...她咬着牙想要直起身子,却再次被剧痛击垮。这一次,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幸好李大姐及时架住了她。

老周!老周!李大姐朝着车间尽头嘶声大喊,出事了!碧华不行了!

车间主任老周正站在流水线末端检查成品质量,闻声皱着眉头快步走来。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胸牌歪歪斜斜地别在胸前。他看了眼瘫软在李大姐怀里的碧华,又抬头看了看墙上嘀嗒作响的考勤钟,脸色愈发难看。

怎么回事?老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今天要赶俄罗斯的订单,你们不是不知道!

主任,碧华看起来真的不行了...李大姐急得满头大汗,得赶紧送医院!

老周掏出手机,粗短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半天,终于拨通了经理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语气:经理,三号线的张碧华突然发病了...对对,就是那个总是拿最高工资的...您看是不是准个假?

电话那头的咆哮声大到连旁边的工人都能听见:请假?现在?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今天这批货赶不出来,整个车间这个月的奖金都别想要了!

李大姐急中生智,赶紧给碧华的丈夫王强打电话。此刻,王强正在三公里外的洗衣厂里,和二哥一起操作着巨大的熨烫机。蒸汽弥漫的车间里,王强接到电话时手一抖,差点被烫伤。

什么?碧华晕倒了?王强声音发颤,顾不上换下工装就往外冲,二哥,帮我跟组长说一声!

二哥急忙拉住他:你这样冲过去有什么用?先冷静!病历本在家吗?

王强这才想起,碧华的病历本都收在铁皮屋的抽屉里。他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烈日下拼命蹬车,汗水很快浸透了全身。

半小时后,当王强气喘吁吁地赶到食品厂时,看见妻子正虚弱地靠在李大姐身上。他颤抖着双手将病历本递到老周面前。老周随意翻了两下,突然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动作——他手腕一扬,将那本病历本轻蔑地扔在了地上。

粉色的病历本在沾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最终停在一个积水洼旁边。封面上张碧华三个字被污水浸染,变得模糊不清。

这种小病小痛也值得请假?老周模仿着经理的语气,声音刺耳难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整个车间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流水线还在运转,巧克力盒相撞发出的声显得格外刺耳。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聚焦在那个躺在污水中的病历本上。

碧华挣扎着从李大姐怀中站直身子。剧痛让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她还是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被丢弃的病历本。在她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缓缓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当她伸出手指触碰到那本湿漉漉的病历时,一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滴落,正好落在封面的污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此刻,有一种比身体疼痛更深刻的痛楚,正狠狠撕裂着她的心。

李大姐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碧华,转头对着老周怒吼:你们还是不是人!没看见人都成这样了吗!

就是!太过分了!另一个女工也忍不住出声。

碧华姐每个月都是产量第一,请个假怎么了!

工人们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流水线的轰鸣声几乎要被淹没。老周显然没料到会引起众怒,有些慌乱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碧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她挣脱李大姐的搀扶,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老周,也对着整个车间说道:

主任,我张碧华在厂里干了三年,从来没有无故请过一天假。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今天,我不是在请求您的批准,而是在通知您——我要去医院。

说完,她弯腰捡起那本沾满污渍的病历,仔细地用袖子擦干净封面,然后小心地收进工装口袋。这个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异常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

王强,她转向丈夫,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们走吧。

在全体工友的注视下,碧华挽着丈夫的手臂,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车间大门走去。阳光从大门外照射进来,为她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老周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流水线还在运转,但这一刻,整个车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李大姐望着碧华远去的背影,突然红了眼眶。她想起三年前刚来厂里的碧华,那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姑娘,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个能够扞卫自己尊严的坚强女性。

车间的挂钟指向四点十分,阳光正好。而在三公里外的洗衣厂里,二哥正在帮王强向组长解释情况,心里默默祈祷着碧华能够平安。

从食品厂到社区诊所的路,王强扶着碧华走了整整四十分钟。八月的上海,柏油路面被烈日烤得发烫,热浪扭曲着远处的街景。碧华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王强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要不...叫个车?王强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心疼地问。

碧华摇摇头,声音虚弱:就几步路,省点钱吧。她太了解家里的经济状况了——王强在洗衣厂一个月才挣两千多,她这次请假又要扣掉全勤奖。

路过菜市场时,卖菜的周大嫂看见他们,赶紧搬来一把凳子:碧华这是咋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疼。碧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周大嫂麻利地装了几个西红柿塞给王强:拿去给碧华补补身子。你们这些外地来的,最不会照顾自己了!

王强道谢时,碧华已经疼得直不起腰。她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干燥的路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社区诊所设在一条老弄堂里,门牌斑驳,门口还挂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招牌。老医生姓陈,今年七十多了,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全科大夫。

躺上来我看看。陈医生推了推老花镜,示意碧华上检查床。

当冰冷的听诊器贴在腹部时,碧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陈医生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姑娘,你这节育环...怕是长到肉里去了。

王强顿时慌了:那...那怎么办?

得取出来。陈医生走到洗手池边慢条斯理地洗手,小手术,但我这条件有限...你们最好去大医院。

碧华挣扎着坐起来:陈医生,就在这做吧。去医院...太贵了。

陈医生看看碧华,又看看一脸焦急的王强,最终点了点头:那你们得签个免责协议。

手术室其实就是用帘子隔开的一个小隔间。手术灯是普通的节能灯,光线刺眼得让人头晕。碧华躺在硬邦邦的手术台上,能清晰地闻到消毒水混合着霉味的气息。

放松点。陈医生戴上一副泛黄的手套,可能会有点疼。

当冰冷的器械进入身体时,碧华疼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可怕的是器械在体内搅动的感觉——像是有一根绳子在拉扯她的五脏六腑,又像是有人用钝刀在刮她的骨头。

医生...轻点...碧华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医生的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尝试了几次,最后无奈地放下器械:不行,嵌得太深了。得去大医院用专业设备。

就在这时,碧华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手术单已经被她的汗水完全浸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王强翻遍所有口袋,只找出八百多块钱。这是他们这个月剩下的全部生活费。

医生...能不能先欠着?王强的声音带着恳求。

陈医生摆摆手:手术没做成,不收钱。但你们得赶紧去人民医院,拖久了会出大事的!

碧华虚弱地靠在墙上,心里一片冰凉。她想起这些年看病的经历——每次都是花她的工资,王强的那点收入永远不够用。上次安安发烧住院,还是她找同事借的钱。

叫车吧。碧华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认命般的无奈。

高桥第七 人民医院的急诊室人满为患。王强扶着碧华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挂急诊要先交押金,一千块。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说。

王强的脸瞬间白了。他掏出所有的钱,又翻遍每个口袋,最后连硬币都凑上了,也才九百多。

能不能先看病?我明天一定补上!王强几乎是在哀求。

工作人员冷冷地摇头:规定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排在后面的一个阿姨看不下去了:我先帮你们垫上吧!看这姑娘疼得脸都白了。

阿姨的善意让碧华瞬间红了眼眶。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陌生人的温暖显得格外珍贵。

碧华虚弱的说:“谢谢你,这位善良的阿姨,我这里还有点钱,应该够用。”碧华掏出来了五百块钱给我了王强。让王强交了押金。

手术比想象中顺利。专业的设备、熟练的医生,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当医生端着托盘出来时,王强几乎不敢看——金属环上已经长满了肉芽组织,像一棵怪异的珊瑚。

怎么拖到现在才来?医生责备地说,再晚几天,就要引起更严重的感染了。

这得受了多少罪啊...护士小声嘀咕。

碧华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昏迷前最后一刻,她听见王强带着哭腔的呼喊。

碧华躺在病床上,麻药的效果还没完全消退。她看着天花板,想起六年前装环时的情形。那时王强信誓旦旦地说两年后一定陪她来取,结果一拖就是六年。

以后...不能再有孩子了。医生的话像一记重锤。

王强蹲在病房门口,把脸深深埋进掌心。这个一向乐观的汉子,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碧华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铁皮屋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屋子镀上一层暖光。王强趴在床边睡着了,眼角还带着泪痕。

看着丈夫熟睡的脸,碧华想起很多往事。她怀孕期间父母让他王强找个工作或者打个零工挣点钱为孩子的出生做准备。他就是找各种借口就是不干。还跟邻居说父母就我一个女儿总不能看着她去死。父亲也是怒其不争,把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孕期的碧华这个女儿身上。

最让她心痛的是,王强经常去娘家借钱,借完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她面对父亲的责难。而她要强的性子,让她从来不肯向娘家诉苦。

碧华看着王强轻轻叹了口气,眼泪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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