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停了,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并没有散去。
如果说昨天的京城像是一座沉默的鬼域,那么今天的京城,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躁动的疯人院。
“痒!好痒啊!给我金丹!我要金丹!”
“有虫子在骨头里爬!啊啊啊——!”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抓心挠肝、满地打滚的百姓。他们并不是不想做人,而是那种名为“长生”的毒瘾发作起来,真的连鬼都不如。
这就是国师留下的“遗产”——全城戒断反应。
林晚此时正站在朱雀大街的临时医疗点,身上那件染血的王妃服制早就换成了利落的粗布短褐,袖子高高挽起,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汤药。
“按住他!别让他咬舌头!”
她一声令下,两个丐帮弟子熟练地扑上去,一左一右按住一个正要撞墙的汉子。林晚看准时机,眼疾手快地捏住对方下颌,手中那碗加了足量黄连、酸枣仁和特制镇静草药的“回魂汤”,一股脑地灌了下去。
“咳咳咳……”
汉子被苦得翻白眼,但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像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喘粗气。
“下一个!”
林晚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觉腰都要断了。
这比在北境打仗还累。那时候面对的是敌人,一刀砍了便是;现在面对的是病人,而且是成千上万个精神错乱的病人。
“王妃,这也太多了。”
济世堂的李掌柜苦着脸跑过来,胡子都被人揪掉了一缕,“咱们库存的黄连都要用光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救人,咱们大伙儿都要被这群疯子给拆了。”
“黄连没了就用龙胆草,龙胆草没了就用苦参。”
林晚头也不抬,正在给一个小姑娘施针,“反正只要是苦得让人怀疑人生的药,都给我往里加。这种致幻剂最怕‘苦寒’之气冲击,越苦效果越好。”
李掌柜:“……”
虽说医理是通的,但王妃这法子,听着怎么这么像是在报复社会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皇宫方向传来。
“王妃!不好了!”
来人是铁牛手下的一个副将,满脸焦急,还没下马就喊道:“宫门口出事了!那帮老臣要撞柱子,王爷……王爷他……”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手里银针差点扎偏。
“王爷怎么了?伤口裂开了?”
“不是。”副将咽了口唾沫,表情变得十分古怪,“王爷让人……让人给那帮老臣搬了凳子,还给他们……发了瓜子。”
林晚:“……?”
皇宫,承天门外。
这里原本是百官上朝的必经之路,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大型的“道德绑架”现场。
以户部尚书钱谦益为首,十几个头发花白、身穿旧朝官服的老臣,正一字排开,对着紧闭的宫门哭天抢地。
“先帝啊!您睁开眼看看吧!这大周的江山……要完了啊!”
“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如今还要我们也跟着那妖道一起陪葬吗?”
“摄政王若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老臣今日……今日就撞死在这盘龙柱上!”
钱尚书哭得最为卖力。他今年五十有六,保养得极好,此刻却故意把官帽摘了,露出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作势就要往那根汉白玉柱子上撞。
“尚书大人!不可啊!”
旁边的几个言官赶紧拉住他,名为劝阻,实则配合默契。
“您若是死了,这户部的烂摊子谁来管啊?”
“是啊!如今京城缺粮少药,全指望大人您调拨呢!”
钱谦益一边假装挣扎,一边在心里冷笑。
调拨?拿什么调拨?
国库里现在干净得连耗子进去了都要含着眼泪出来。那个疯子皇帝为了炼丹,早就把国库掏空了。现在新主上位,第一件事肯定是要查账。
这笔烂账,谁沾谁死。
所以他必须先发制人。要么逼着摄政王承认这是“前朝遗留问题”,不予追究;要么就干脆把事情闹大,以此要挟,若是能趁乱扶持那个三岁的奶娃娃上位,他这个户部尚书,没准还能混个“顾命大臣”当当。
就在他演得起劲,准备来个“以头抢地”的高难度动作时——
“吱呀——”
那扇紧闭了许久的宫门,忽然开了。
钱谦益动作一顿,心中暗喜:看来摄政王还是怕了,毕竟刚掌权,还需要咱们这些老臣撑场面。
然而,从门里出来的并不是他想象中诚惶诚恐的内侍,而是一队……搬着太师椅的禁军。
紧接着,一个让他做了七年噩梦的身影,出现在了宫门后的阴影里。
萧景珩。
他没有穿蟒袍,只披着一件黑色的狐裘,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没有半分血色。他坐在一张软轿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
但他那双眼睛。
那双狭长、阴鸷、仿佛淬了冰渣子的眼睛,只要扫过来一眼,就能让人从天灵盖凉到脚底板。
“怎么停了?”
萧景珩歪在软轿上,声音不大,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喧嚣。
“钱大人,不是要撞柱子吗?”
他抬起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指了指旁边那根最粗的盘龙柱。
“请。”
钱谦益僵住了。
拉着他的那几个言官也僵住了。
这……这剧本不对啊!
按照常理,这时候摄政王不是应该赶紧下来安抚,说几句“老大人受委屈了”、“国事还要仰仗诸位”之类的话吗?
怎么直接就……请了?
“怎么?嫌柱子太硬?”
萧景珩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常春。”
“奴才在。”常春公公立刻捧着一个托盘小跑过来。
“给钱大人上……软垫。”
萧景珩淡淡道,“既然要演忠臣死谏的戏码,咱们就得配合好。给柱子上包层棉花,免得钱大人真撞死了,本王还要背个‘逼杀老臣’的骂名。”
“你……你……”
钱谦益气得胡子乱颤,指着萧景珩的手指都在哆嗦,“你这是……这是辱没斯文!老臣……老臣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啊!”
“江山社稷?”
萧景珩冷笑一声,眼底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国师炼丹的时候,你在哪?”
“百姓被喂药的时候,你在哪?”
“文宣帝那个疯子要屠城的时候,你又在哪?”
他每问一句,声音就高一分,身上的气势就凌厉一分,逼得那些老臣步步后退。
“现在仗打完了,妖道死了,本王只剩下半条命了。”
“你们倒是跳出来了。”
“怎么?觉得本王现在躺着,提不动刀了?”
萧景珩猛地一拍扶手,虽然牵动了伤口让他疼得脸色一白,但那股杀气却是实打实的。
“铁牛!”
“在!”
铁牛拎着那根沾满干涸血迹的镔铁棍,像尊门神一样跨步而出,那一身煞气吓得几个文官差点尿了裤子。
“去,把户部的账册给本王搬来。”
萧景珩靠回软枕上,眼神如刀,“就在这,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咱们来算算账。”
“钱大人说国库空了,本王倒要看看,这银子……是炼丹炼没了,还是流进了某些人的私库里。”
钱谦益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冷汗如瀑布般流了下来。
查账?
这要是真查起来,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王……王爷……”
他刚才那股“死谏”的硬气瞬间烟消云散,膝盖一软,真的跪了下去。
“老臣……老臣也是一时糊涂……老臣这就回去……这就回去筹措粮草……”
“晚了。”
萧景珩闭上了眼睛,声音疲惫而冷酷。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来人,给各位大人看座。就在这坐着,看着本王查账。”
“查出一笔,砍一个头。”
“本王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头硬,还是本王的刀快。”
现场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原本叫嚣着要撞柱子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缩成了鹌鹑,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急匆匆地驶来,打破了这肃杀的气氛。
林晚跳下马车,甚至来不及整理有些凌乱的发髻,就冲到了萧景珩面前。
“你不要命了?!”
她一把按住萧景珩的手腕,触手冰凉,脉象虚浮且急促。这是气血两亏、强行透支精力的征兆。
“伤口又流血了!”
林晚看着他胸口渗出的那一抹殷红,气得眼圈发红,“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这种事交给铁牛不就行了?”
萧景珩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原本冷硬的线条忽然柔和了下来。
“铁牛只会打架,不会算账。”
他有些讨好地反握住林晚的手,声音低了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而且……我不出来,他们就要去烦你了。”
“你已经在外面忙了一天了,我不想让你回来还要听这些苍蝇嗡嗡叫。”
林晚一怔,心里的火气瞬间就被这句略带笨拙的情话给浇灭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虚弱却依然强撑着要护在她身前的男人,心里又酸又软。
“傻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然后转过身,面对着那群瑟瑟发抖的大臣。
刚才还面对萧景珩唯唯诺诺的钱谦益,看到是个女流之辈,心思又活泛了起来,试图倚老卖老:“王妃娘娘,您来得正好,王爷他……”
“闭嘴。”
林晚冷冷地打断了他。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账本——那是她刚才在路上,让济世堂的伙计通过“特殊渠道”(其实就是乞丐情报网)收集来的。
“钱大人,听说您家上个月刚纳了第十八房小妾,光是聘礼就送了三千两黄金?”
“还有,城西那三座用来囤积‘私盐’的粮仓,也是挂在您小舅子名下的吧?”
钱谦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这怎么可能?!这些隐秘的事情,她怎么会知道?!
林晚晃了晃手里的账本,笑得像只小狐狸。
“别忘了,这京城里虽然乱,但有些眼睛……可一直没瞎。”
“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
她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立刻回家,把家里囤积的粮食、药材,还有这些年贪污的银两,全部吐出来。我可以算你们是‘捐赠’,将功补过。”
“第二……”
她指了指萧景珩。
“让我夫君现在就动手,抄家灭族。”
“选吧。”
根本不需要思考。
“选一!我们选一!”
钱谦益带头,一群大臣磕头如捣蒜。开玩笑,钱没了可以再捞,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而且看景王那个样子,他是真的敢杀人啊!
“那就滚吧。”
萧景珩厌恶地挥了挥手。
大臣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连那几顶官帽掉在地上都没敢回头捡。
看着瞬间清空的广场,萧景珩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了林晚怀里。
“解决了……”
他虚弱地笑了笑,“这下……有钱买药了。”
林晚抱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他的脸上。
“是啊,有钱了。”
“咱们回家。”
她擦干眼泪,对着旁边的常春和铁牛吩咐道:“把账册都搬回去。另外,传令下去,有了钱粮,明天开始在全城设粥棚,施药。”
“告诉百姓们,大周的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