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兴二年,春末。长沙府。
春雨停歇,空气里满是湿泥土的气味。对新上任的长沙府清田司主簿欧阳询来说,这意味着一场硬仗要开打了。
他在谭氏宗祠改成的临时衙门里,对着那堆发霉的旧田契和鱼鳞图册,已经坐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他一亩没有问题的田地都没查出来。
谭家,这个在长沙盘踞上百年的大家族,倒台后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他们家在长沙、衡阳两州有不下十万亩田。但这些田的归属,跟几百个旁支、姻亲、家奴和佃户的利益,还有几十年的烂账、假契,全都缠在一起。
“欧阳大人,”一个旧县衙留用的老吏员端上一杯凉透的茶,脸上带着恭敬又疏离的微笑,“这事急不得。谭家的田都是几代人的旧账,牵连太广。依我看,不如……先把那些权责分明、没争议的官田清丈入册,也好算有个交代,您看呢?”
欧阳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
他知道,这是软刀子。这位在谭家手下当了几十年差的老吏,和衙门里所有被“留用”的胥吏一样,不敢公开对抗汉国的刀,却能用这些条条框框,把他这个没根基的年轻主官给活活拖死。
先易后难?什么是易?什么是难?那些没有争议的田产,早就被他们用各种手段,变成了自己或他们背后新主子的私产。而那些真正麻烦的,被谭家占走的、属于无数贫民的祖产,就会在这种拖延里,永远要不回来了。
这是张虔裕大都督给他的死命令,也是汉王新政能不能在湖南推行下去的关键。他不能退。
“王司吏,多谢你的好意。”欧阳询放下笔,声音沙哑但很平静,“但我奉大都督将令,清查谭氏逆产,还给百姓。要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有什么脸去见大都督?”
欧阳询站起身,从那堆烂掉的竹简里抽出一卷最破旧的,上面画着几个村子的简易地图,直接向外走去。
“从今天起,清田司,衙门搬到田里去。所有吏员,跟我下乡!”
长沙城南,石渚村。
这里是谭氏宗族的一处佃户庄园。田地肥沃,水源方便,也是历年来田产纠纷最多,民风最彪悍的地方。
当欧阳询带着十几个吏员,还有张虔裕拨给他的一队杀气腾腾的百人卫队到达村口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死寂。
村里所有的大门都关的紧紧的。田里本该忙着春耕的景象,也看不见了。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躲在墙角,用恐惧又仇视的目光,偷偷打量他们。
“大人,这……这里的刁民,怕是不好对付。”一个跟着来的年轻吏员,是和他一起从豫章书院考出来的同窗,看着这架势,有点心虚。
欧阳询没说话。他知道,这些村民不是蛮横,只是在害怕。他们祖祖辈辈被谭氏压迫求生,早就习惯了屈服。现在谭家倒了,换了个汉王,在他们看来,可能只是换了个更狠的主子。他们不信天上会掉田地,只信官府的人一来,准没好事。
“来人。”欧阳询对卫队长说,“在村口空地上,摆开公案。再把我们带来的米面、肉食,当场开伙煮粥!只要有村民愿意过来说话,不管老的小的,都能领一碗肉粥,一斤糙米!”
他没有挨家挨户的查问,那只会激起更大的抵抗。他选择用最笨,也最直接的方法——等。
卫队行动很快,村口马上支起了几口大锅,白花花的米饭和翻滚的肉汤,在风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起初,没一个村民敢靠近。他们只是躲在门缝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但那股霸道的肉香,对这些一年到头见不到油腥的穷人来说,是没办法抗拒的。
终于,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头,拄着根树枝,颤巍巍的,从一间破茅屋里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孙子。
“官……官爷……”老头走到公案前,怯生生的跪下,“草民……不是来闹事的,只是……孩子饿得慌……想……想讨一碗粥喝。”
欧阳询亲自起身扶起老头。他没问任何田地的事,只是让人盛了满满一大碗肉粥递到孩子面前,又把一袋沉甸甸的糙米塞进老头怀里。
“老人家,你认得我吗?”欧阳询温和的问道。
那老头惶恐的摇摇头。
“我叫欧阳询。我家里以前也有地,被谭家占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帮你们,也帮我自己,把本来属于咱们的东西拿回来。”
这一番话,让那老头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点光彩。
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越来越多的村民,被肉粥的香味,也被欧阳询这种和以往官吏完全不同的态度吸引过来。他们在公案前排起了长队。欧ouyangxun遵守诺言,只是发粮,什么都不问。
就这样,一连三天。
第三天傍晚,最后一锅肉粥也施舍完了,随行的吏员都以为这次要白跑一趟时,那个第一天来领粥的老头,却在入夜后,悄悄的走进了欧阳询的营帐。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布包的严严实实、已经泛黄的旧地契。
“大人……这是俺家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地契。俺不识字,但俺认得这上面的画,这是村东头那颗歪脖子老槐树……那树下的三十亩水浇地,原本……原本是我们家的啊……”
这张真正的地契,成了打开石渚村秘密的突破口。
接下来的日子里,欧阳询带着吏员,不再靠官府的册子。他们以这颗老槐树为起点,用最原始的步量、绳拉、立竿测影的方法,一寸一寸的,重新丈量村里的每一块土地。他们走访了村里所有的老人,听他们讲那些关于界碑、祖坟和陈年旧事的故事。
他把这些口述的零碎历史,和那张旧地契,以及从官府缴获的、充满矛盾的鱼鳞图册,三者互相参照对比,真的在一片混乱中,慢慢拼出了石渚村最原始的田产归属。
但是,这么做也彻底惹怒了那些侵占土地获利的“二地主”。一个靠着谭家霸占了村里近百亩良田的乡绅张三,在几次威胁恐吓村民没用后,竟然纠集了十几个家丁,想在夜里放火烧掉欧阳询的营帐和新画的图册。
但等着他们的,是早就准备好的百人卫队。
第二天早上,当张三和他那些家丁被五花大绑跪在村口新搭的高台上时,全村的百姓都自己跑来看热闹。
“乡亲们!”欧阳询站在高台上,声音洪亮,“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你们怕官府,更怕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
他指着跪在地上的张三,厉声说:“汉王有令,凡是阻挠新政、欺压百姓的,罪加一等!张三,你霸占乡邻田产,欺压乡里,又在夜里行凶,想烧毁官府文书,这是叛逆大罪!”
“来人!”他从卫队长手里接过那柄尚方宝剑。
“斩!”
手起,刀落。
张三的头滚落在地,台下的村民先是一片死寂,跟着就爆发出了欢呼和哭喊。
他们跪倒在地,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看到,官府的刀,是为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斩下的。
那一天,石渚村尘封了几十年、真正属于各家各户的田契,全被村民们从床底下、墙缝里,交到了欧阳询的手中。
村里终于绘成了一张全新的鱼鳞图册,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一户的每一寸土地。
这本图册,也为整个湖南的清田工作,开了个好头。
北境,江淮,屯田军大营。
初冬的寒风已经带上了几分杀气。但是,新落成的屯田营区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一排排整齐的夯土营房建了起来,一条条新挖的灌溉水渠纵横交错。在营区中央,一座宽敞的建筑很显眼,那是刚建好的“忠义堂”,用来祭祀战死的将士,也给新落户的军属家庭办入籍、授田的手续。
王二狗的妻子和七岁的儿子,就是在这座忠义堂前,和他团聚的。
当他看到那两个穿着新棉衣,脸上带着怯生生笑容的身影时,这个在战场上都没掉过一滴泪的河北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当家的!”妻子刘氏看着眼前这个变得又黑又壮的男人,又看了看这片整齐干净的营房,和远处那分给他们家、带着木牌的田地,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爹!”七岁的狗子,一把抱住了王二狗的腿。
王二狗把儿子高高举起,扛在肩头,他那颗在乱世里漂泊不定的心,总算踏实了。
傍晚,干完一天活的屯田兵们,在教习的带领下,继续上识字课。黑板上今天写的不再是单个的字,而是一句他们都听得懂的话。
“汉王有令:凡我军士,奋勇杀敌者,其功入册,以功授田;战死沙场者,其名入祠,家人厚恤。”
王二狗握着儿子的手,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教他一笔一划的,在沙地上写下那改变了他们全家命运的“田”字。
王二狗不知道,正是这种把土地、军功和荣誉绑在一起的做法,正在把几十万像他一样的普通人,变成新王朝最忠心的兵。
长沙,大都督府。
深夜,张虔裕的案头上,摆着两份完全不同的报告。
一份是欧阳询从石渚村呈上来的新鱼鳞图册,画得非常精细,还附着一份条陈,详细说明了如何靠“村民信任”在全府推行清田的办法。
另一份,是静安司的加急密报:衡州大族李氏,在暗中串联好几个宗族,偷偷招募乡勇,囤积兵器,打算在春耕之后,等汉军松懈了就起兵作乱。
“大都督,”一名参军看着那份密报,很担心的说,“李氏是衡州第一大族,势力不比谭家小。要是公然作乱,怕是会动摇我们在湖南的根基。依我看,应该立刻发大兵,把他们围起来,断了后患!”
“不。”张虔裕缓缓摇头,他拿起欧阳询的那份图册,摩挲着上面清晰的笔迹,眼中露出了笑意。
他把那份静安司的密报,扔进了身边的火盆里。
“这衡州李氏,是留给新科士子们的一份投名状啊。”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令书上写下几行字。
“传我将令,以长沙府清田司主簿欧阳询,为湖南巡按御史,持我节杖,巡查衡、邵二州。凡有不法,无论士绅、官吏,皆可……先斩后奏!”
令书写完,他又从另一个密匣里,拿出一封盖着“忠武营”火漆印的信,交给门外一个像影子一样站着的玄甲卫士。
“这份,送给忠武营第三都尉,王霸。告诉他,按计划行事。刀,要磨得快一些。”
一明一暗,一张是王法,一张是屠刀。两张大网就这么悄然张开,要把整个湖南的旧格局彻底击碎,然后塑造成汉王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