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园的葡萄架下,赵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正摆桌子。圆桌,七副碗筷,不多不少,碗是普通的青瓷碗,筷子是竹的,没雕花,清仪特意吩咐的,今儿就一家人,不用那些虚头巴脑的。
弘暟第一个跑过来,扒着桌边踮脚看,桌上还空着,他就已经咽口水了。
“馋猫。”清仪牵着灵汐走过来,笑着点点他鼻尖,“还早呢。”
“额娘,我饿了。”弘暟眨巴眼。
“忍着。”胤禛的声音从月洞门那边传过来,他换了身石青袍子,手里还捏着没看完的折子。弘晖跟在他身后,两人边走边说些什么。
“皇阿玛!”灵韵从药圃那边过来,手里捧着个青瓷小坛子,坛口用红布封着。
“这什么?”胤禛收了折子,在清仪身边坐下。
“我新炼的玉容丹。”灵韵眼睛亮亮地,把坛子小心放在桌上,“用了白芷、珍珠粉,还有几味灵草,能润肤养颜的,本来想先给额娘试试,今儿正好,大伙儿都瞧瞧。”
清仪揭开红布闻了闻:“清香不腻,火候控得不错。”
“那可不。”灵韵有点小得意,“我炼废了三炉呢。”
人到齐了,菜也上来了,不是什么稀罕物:清蒸鲈鱼、桂花糯米藕、鸡汤煨白菜,还有一碟子刚摘的嫩黄瓜拌的凉菜。
“先吃饭。”胤禛动了筷子,孩子们才跟着动。
饭吃到一半,弘晖忽然放下碗:“皇阿玛,皇额娘,我最近学了首《流水》,想弹给你们听听。”
“现在?”清仪笑问。
“嗯,正好助兴。”
弘昀没说话,起身去屋里取了琴来,琴是普通的桐木琴,但弦色润泽,一看就是常抚的。
弘晖净了手,在琴案前坐下,手指落下,清越的琴音就淌出来了,起初细细的,像山涧小溪,慢慢开阔起来,有了江河的意思,月光洒在少年专注的侧脸上,琴声里竟透出几分胸襟来,
一曲弹完,众人都静了静。
“好。”胤禛先开口,“这曲子难弹,你弹出韵味了。”
弘晖耳朵有点红:“是先生教得好。”
“该我了该我了!”灵韵站起来,从小坛里倒出几粒玉白色的丹丸,托在掌心,“这丹药外用最好,兑了花露敷面,或是化水洁面都成,我试过了,敷完脸又滑又嫩。”
她自己先笑起来:“就是,就是头一回炼时火大了,炼出一炉黑疙瘩,气得我三天没进药房。”
大家都笑了,清仪接过一粒细看:“头一回能成这样,很好了。”
弘昀等大家笑够了,才小声说:“我引些流萤来。”
他走到葡萄架边,从袖里摸出三块小石子,按三角方位摆好,手指在石子上方虚虚画了几道,嘴里念念有词。
起初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远处的草丛里慢慢浮起点点荧光,先是三两粒,接着越来越多,像被什么牵着,悠悠地飘过来,在葡萄架下聚成一小片光海。
灵汐哇地叫出声,伸手去够,流萤灵巧地绕开她的小手,光点明明灭灭的,映得孩子们脸上光影流动。
“二哥真厉害!”弘暟瞪圆了眼。
弘昀脸更红了:“就是个小把戏,流萤本就喜灵气,我摆了个聚灵的小阵,它们自个儿就来了。”
轮到弘暟了,小家伙站起来,左右看看,跑到假山边捡了块拳头大的鹅卵石。
“暟儿要做什么?”清仪问。
“捏石头!”弘暟把石头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两只小手握住石头,使劲,咔嚓一声轻响。
石头表面裂开几道细纹,弘暟继续用力,小脸憋得通红,又是几声轻响,那块硬邦邦的鹅卵石,竟被他生生捏成了几小块!
“好了好了。”清仪忙拉过他的手看,“手疼不疼?”
“不疼!”弘暟摊开手掌,掌心只微微发红,“额娘你看,我能捏碎石头了!”
胤禛拎起一块碎石瞧瞧,又瞧瞧儿子:“力气是不小,不过暟儿,力气要用在正处,知道么?”
“知道!”弘暟用力点头,“以后护着阿玛、额娘,还有哥哥姐姐妹妹!”
最后是灵汐,小丫头站起来,有点害羞地揪着衣角:“我唱个小调。”
清仪温柔地看着她:“汐儿唱吧,我们都听着。”
灵汐清了清嗓子,开口唱起来,是首江南的采莲曲,调子柔柔的,被她稚嫩的嗓音一唱,更添了几分天真。
唱着唱着,怪事来了,桌上的茶杯里,水面轻轻荡起了涟漪,一圈一圈,跟着歌声的起伏变化,灵汐自己没察觉,还在认真地唱,直到一曲唱完,才发现大伙儿都看着她的茶杯。
“呀!”她捂住小嘴。
“唱得好。”胤禛第一个拍手,“咱们汐儿往后怕是要成歌唱大家。”
灵汐红着脸扑进清仪怀里,说说笑笑间,灵韵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额娘,前儿我去医馆路上,碰见年姨娘了。”
桌上静了一瞬,清仪神色如常:“她怎么了?”
“病了,病得不轻。”灵韵说,“咳得厉害,脸白得吓人,我本来不想管的,可看她那样,还是给她诊了脉。”
她顿了顿:“是陈年旧疾,加上心思郁结,拖成痨病了,我给了她一瓶润肺丸,又写了个方子,让她好生养着。”
弘晖看了胤禛一眼,胤禛面色平静,夹了块藕片慢慢嚼着,清仪沉默片刻,轻声道:“医者父母心,你做得对。”
“皇额娘不怪我多事?”灵韵小心地问。
“怪你什么。”清仪笑了笑,“往事都过去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能放下成见伸手帮她,这是仁厚。”
胤禛这时才开口:“你皇额娘说得在理,做人要有慈悲心,但也要有分寸,今日你救她是本分,往后也不必多牵扯。”
“儿臣明白。”灵韵点头。
这话头就轻轻带过去了,孩子们又说起义馆的趣事,说起朝堂的见闻,说起灵园里哪株花又开了。
胤禛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目光却常常落在清仪身上。她侧耳听孩子们说话,眉眼温柔,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月光洒在她鬓边,那支素玉簪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起前世,想起那些争宠算计,想起年氏曾经的张扬,想起许多人的结局,而这一世,清仪一句“往事都过去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便轻轻揭过了所有。
不是原谅,是看淡了,是站在高处,看见更远的景,于是脚下的泥泞就不那么在意了,这种境界,他学不来,但他敬重。
宴席散了,孩子们被嬷嬷领着去洗漱了,灵园静下来,只剩月色如水,胤禛牵着清仪的手,在园中小径上慢慢走,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香。
“今儿高兴么?”他问。
“高兴。”清仪靠在他肩上,“看孩子们这样,比什么都高兴。”
“朕也是。”胤禛停住脚,望着远处孩子们屋里透出的暖光,“有时候朕会想,要是时光能停在这儿,停在这会儿,该多好。”
清仪侧头看他:“怎么忽然说这个?”
“怕。”胤禛说得直白,“怕这样的好日子有头,怕孩子们长大了要遇着难处,怕你……”他没往下说。
清仪却懂了,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
“胤禛。”她声音很轻,却清楚,“时光不会停,孩子们也会长大,会遇着风雨,可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
“比如?”
“比如此刻你握着我的手,比如孩子们的笑声留在记忆里,比如……”她顿了顿,眼里映着月光,“比如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只要这个不变,此刻就是永远。”
胤禛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抱得很紧,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清仪安静地由他抱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许久,胤禛才低声道:“清仪,朕这一世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
“我也是。”清仪闭着眼,“遇见你,有这些孩子,这辈子值了。”
月光静静洒着,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依偎在一处,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胤禛松开她,还牵着她的手:“回吧,夜里凉。”
“嗯。”
两人并肩往回走。快到寝殿时,清仪忽然问:“胤禛,你说咱俩上辈子是什么样?”
胤禛脚下一顿,他知道,但他不能说,那些孤寂的长夜,那些冰凉的记忆,那些遗憾和悔,他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上辈子啊……”他笑了笑,“大概也是像现在这样,朕娶了你,生了这些孩子,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
清仪也笑了:“那真好。”
是啊,真好,这一世的好,足够盖住前世所有的冷,那些记忆就让它沉在心底最深处吧,不必提起,不必惊扰,两人进了屋,烛火暖融融地点起来。窗外月色依旧,园中流萤还没散尽,光点明明灭灭,像谁撒了一把碎星子,而更远的西北方向,夜色深处,有些变化正在悄悄发生。
只是今夜,没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