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的夜雨,来得毫无征兆。
傍晚时还是满天星斗,戌时刚过,乌云就从东南方向压了过来,紧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街上的行人匆忙奔逃,店铺纷纷关门,只有打更人披着蓑衣,在雨中敲着梆子,声音沉闷而悠长。
福瑞坊第三家粮铺里,胡老板却还亮着灯。
他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手里拿着毛笔,却久久没有落下。窗外的雨声像是无数只手在敲打着门板,让他心里莫名地发慌。
那十五包盐,他后悔卖了。
不是后悔价钱——一贯钱一包,他赚了三倍的利。是后悔卖给了不该卖的人。那个面白无须、说话尖细的“王公公”,一看就是宫里头的人。这种人最麻烦,嘴不严实,又爱炫耀。万一那盐的来历被深究……
胡老板打了个寒颤。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栓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插牢了。然后又回到柜台,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还剩下三包“天赐盐”。这是他最后的存货,原本打算留着自用,或者等价钱更高时再出手。
现在,他只想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越快越好。
“砰、砰、砰。”
敲门声突然响起。
胡老板浑身一抖,手里的油纸包差点掉在地上。他定了定神,将盐塞回抽屉,压低声音问:“谁啊?”
“买米的。”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打烊了,明天再来吧。”
“急用。”那声音不依不饶,“家里办丧事,连夜蒸供饭。”
胡老板皱了皱眉。这种理由在黑市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门边,拔开门栓,将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三个人。
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戴着斗笠,蓑衣还在滴水。为首的是个精瘦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面皮黝黑,眼神锐利如刀。他身后两人一左一右,虽然没说话,但那站姿、那气势,分明是练家子。
胡老板心里咯噔一下。
“客官……”他勉强挤出笑容,“真是对不住,米确实卖完了。要不您去别家看看?”
精瘦汉子没说话,只是伸手抵住门板,轻轻一推。
那力道不大,但胡老板却感觉像被一头牛撞上,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三人鱼贯而入,反手又将门关上,插好门栓。
“你、你们要干什么?”胡老板的声音开始发抖。
“别怕。”精瘦汉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正是宇文七。他走到柜台前,随手翻了翻账册,又看了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胡老板脸上。
“胡老板是吧?我们找你打听点事。”
“什、什么事?”
“昨天,有个面白无须、说话尖细的客人,从你这买了十五包盐。”宇文七的声音很平静,“那盐,叫‘天赐盐’。我们想知道,这盐是从哪儿来的。”
胡老板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猜得没错,麻烦来了。
“客官说笑了。”他强笑道,“我就是个卖粮的,盐从盐贩子那儿进,哪知道具体从哪儿来?您要买盐,我这儿还有几包官盐,品相也不错……”
“我问的是‘天赐盐’。”宇文七打断他,从怀里摸出一小片油纸,正是从王德全那儿捡来的那一片,“这种包装,这种绳结,整个关中只有‘天赐盐’用。你别说你不知道。”
胡老板看着那片油纸,腿开始发软。
他知道自己瞒不住了。这些人的做派,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不是官府,就是某个大人物的私兵。无论哪种,他都惹不起。
“客官……”他咽了口唾沫,“那盐……是我从一个行商那儿收的。他就来过一次,卖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
“行商?”宇文七眯起眼睛,“长什么样?叫什么?哪里口音?”
“是个中年汉子,四十来岁,黑脸,留着络腮胡。”胡老板拼命回忆,“叫什么……他没说。口音……好像是关中口音,但带着点外乡调子。对了,他左手手背上有个疤,像是烫伤的。”
宇文七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冷。
“胡老板,你在这福瑞坊做了十年生意吧?”他慢悠悠地问,“十年,从一个小摊子做到汴州最大的黑市粮商,不容易。听说你去年刚在城西买了宅子,娶了第三房小妾,儿子也送进了城里的学堂……日子过得不错啊。”
胡老板的脸色彻底白了。
“可你知道不知道,”宇文七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这福瑞坊的生意,之所以能做下去,是因为背后有人罩着。而那个罩着你们的人……姓宇文。”
“宇……”胡老板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右屯卫大将军,宇文化及。”宇文七一字一顿,“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们要问这盐的来历了吗?”
胡老板瘫坐在地。
他知道自己完了。
“我说……我都说……”他声音颤抖,“那盐……不是行商那儿收的。是……是我自己藏的货。”
“藏的货?”宇文七挑眉,“从哪儿来的?”
“两年前。”胡老板闭了闭眼,像是认命了,“两年前,关中闹旱灾,盐价飞涨。有个商队从西边来,带着三百包这种‘天赐盐’,在汴州黑市散货。我那时候还没这么大铺面,就跟着吃进了五十包。后来盐卖得好,我想再进,可那商队再没出现过。这五十包,我陆陆续续卖了四十七包,剩下三包……就是昨天卖给王公公的那批里的。”
宇文七的眉头皱了起来。
两年前的商队?三百包?这线索太模糊了。
“那商队什么来路?”他追问。
“不知道。”胡老板摇头,“领队是个精悍的中年人,话不多,但做事干脆。他们只待了三天,卖完盐就走,没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当时黑市里都传,说这盐是陇西那边的新矿,品质好,所以抢手。”
“陇西……”宇文七沉吟片刻,“商队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穿什么衣服?用什么车马?有没有护卫?”
胡老板努力回忆:“衣服……就是普通的商队衣服,灰布短打。车马……用的是河西的高头大马,拉的车也结实,轮子比平常的宽。护卫……有,大概二十来人,都带着兵器,但没穿甲,看起来像是镖局的镖师。”
河西马,宽轮车,镖师护卫。
这些信息,听起来确实像是从陇西来的商队。河西马耐长途,宽轮车适合走山路,镖师护卫也是长途行商的标配。
但宇文七总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真是陇西的商队,为什么只出现一次就消失?为什么盐的品质那么好,却不继续做这生意?为什么偏偏在两年前出现,又在“一阵风”活跃的时期?
“那商队离开时,往哪个方向走了?”他问。
“往西。”胡老板很肯定,“出西门,上官道,往洛阳方向去了。”
洛阳方向,不是陇西方向。
宇文七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确定是往洛阳?”
“确定。”胡老板点头,“我当时还纳闷,他们既然是陇西来的,卖完货不该回陇西吗?怎么往东走?但也没多想,黑市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什么怪事都有。”
宇文七转过身,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一左一右架起胡老板。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胡老板惊恐地挣扎。
“带你去认个地方。”宇文七冷冷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天亮前就能回来。如果说了谎……”
他没说完,但胡老板已经懂了。
雨还在下,而且更大了。
三人架着胡老板,冒着雨出了福瑞坊,上了一辆停在巷口的马车。马车没有灯笼,在漆黑的雨夜中疾驰,车轮碾过积水,溅起大片水花。
胡老板被蒙上了眼睛,只能听到雨声、车轮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他被拽下车,眼罩被摘掉。眼前是一片荒废的院落,院墙坍塌了一半,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几间破败的瓦房在雨中伫立,门窗都没了,像张着黑黢黢的嘴。
“认识这里吗?”宇文七问。
胡老板茫然地摇头:“不、不认识。”
“仔细看。”宇文七推了他一把,“两年前,那个商队进城前,是不是在这里落脚?”
胡老板一愣,随后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四周。
院子的格局……确实有点像。他记得当时那个商队进城前,是在城外一个废弃的院子落脚,他还来送过定金。那院子也有这么一棵老槐树,树下也有这么一口枯井……
“是、是这里!”他惊呼,“就是这里!那商队在这里住了两天,白天进城卖盐,晚上回来住!”
宇文七点点头,示意手下人散开搜索。
他自己则走进最大的那间瓦房。
屋里空空荡荡,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蛛网。看起来确实废弃很久了。但宇文七蹲下身,用手指在墙角抹了一下。
指尖沾的不是灰,而是某种白色的结晶。
他放到鼻尖闻了闻——咸的。
是盐。
虽然很淡,虽然混杂在灰尘里,但确实是盐渍。
宇文七的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狼。
他站起身,走到屋后。那里原本应该是厨房,灶台还在,但锅没了。他伸手在灶膛里摸索,掏出一把灰烬。灰烬里有没烧完的木柴,还有……几片焦黑的麻绳。
那麻绳的粗细,那捻合的方式,和他手里那片油纸上的麻绳一模一样。
“找到了。”宇文七喃喃自语。
这不是商队临时的落脚点。
这是一个制盐作坊。
至少曾经是。
寅时三刻,雨终于停了。
宇文七回到行营,浑身湿透,但眼睛亮得吓人。他直接来到宇文成都的帐篷,单膝跪地。
“将军,找到了。”
宇文成都没有睡,正在灯下看地图。闻言抬起头:“找到什么了?”
“制盐作坊。”宇文七快速汇报,“在汴州城西十里,一个废弃的庄子里。虽然已经空了,但屋里还有盐渍,灶膛里有没烧完的麻绳,和‘天赐盐’的包装绳一模一样。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们在庄子三里外的村子里,找到一个老木匠。他两年前给那个庄子做过活,说是修整灶台、打制滤槽。雇主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出手阔绰,但要求所有工匠不得对外说,完工后还多给了三成工钱封口。”
宇文成都猛地站起身:“那老木匠还说什么?”
“他说……”宇文七抬起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那庄子里不止做盐,还做别的东西。他有一次去送工具,看到后院有人打铁,打的不是农具,是……刀剑的坯子。”
刀剑!
宇文成都的心脏狂跳起来。
私制盐铁,私造兵器,这是谋逆大罪!
“那老木匠人呢?”他急问。
“带回来了,就在外面。”宇文七道,“属下用了点手段,他愿意作证。”
“带进来!”
很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被带进来。他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一进帐篷,就扑通跪倒在地。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
宇文成都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温和些:“老丈莫怕,我们只是问几句话。你如实回答,问完就送你回家,还有赏钱。”
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真、真的?”
“真的。”宇文成都点头,“两年前,你给城西那个庄子做活,还记得雇主长什么样吗?”
“记得,记得。”老头连连点头,“是个黑脸汉子,留着络腮胡,左手手背上有个疤——对了,是烫伤的疤。他说话带着关中口音,但有些字咬得不准,像是外乡人。”
左手烫伤的疤——和胡老板说的行商特征对上了。
“他让你做什么活?”
“修灶台,打滤槽,还有几个大木桶。”老头回忆,“那灶台修得特别讲究,火道分三层,说是要控温。滤槽也用上好的杉木,不能有裂缝。木桶要能装三百斤水,还要带密封的盖子……”
宇文成都和宇文七对视一眼。
这是标准的制盐设备,而且是高标准的。
“你还看到他们在后院打铁?”宇文成都问。
老头哆嗦了一下,低下头:“看、看到了……但就一眼,就被赶出来了。他们打的……好像是刀坯子,那么长……”他比划了一个长度,约莫三尺。
“除了打铁的,庄子里还有什么人?”
“有、有……大概二三十人吧。”老头不确定地说,“有些像是工匠,有些像是……军爷。”
“军爷?”宇文成都眼神一凝,“你怎么知道是军爷?”
“他们走路的样子……”老头努力描述,“腰杆挺得笔直,步伐整齐,说话也干脆。而且……而且我有一回听到他们喊‘伍长’、‘什长’,那是军中的叫法。”
宇文成都深吸一口气。
私制盐铁,私造兵器,还有军中出身的人把守。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私盐贩子了。
这是一个有组织、有武装、有野心的团体!
“‘一阵风’……”他喃喃道。
只有“一阵风”,才可能有这样的规模,这样的胆量。
“那庄子后来怎么样了?”他追问。
“不知道。”老头摇头,“我活干完,拿了工钱就走了。过了几个月,我路过那里,想看看还有没有活计,结果庄子已经空了,一个人都没有。再后来,就彻底荒废了。”
宇文成都站起身,在帐篷里踱步。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但没关系,已经足够多了。
废弃的制盐作坊,私造兵器的痕迹,军中出身的人把守,两年前出现、后又神秘消失……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那个庄子,是“一阵风”的一个外围据点。他们在这里制盐、造兵器,然后通过黑市销售,换取资金和物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废弃了。
而现在,“天赐盐”再次出现,被太子的采办太监买到了。
是巧合吗?
宇文成都不信。
“宇文七。”
“在。”
“天亮后,带一百人,去那个庄子彻底搜查。”宇文成都下令,“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更多线索。另外,把那个老木匠送回村子,给他十贯钱,让他闭嘴。如果走漏风声……”
他没说完,但宇文七懂了。
“属下明白。”
宇文七带着老木匠退下后,宇文成都独自站在帐篷里。
窗外的天开始蒙蒙亮,雨后的空气清冽而潮湿。行营里开始有了动静,士兵们起床、洗漱、准备早膳。一切如常。
但宇文成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找到了线头。
虽然还很细,虽然可能一扯就断。
但只要顺着往下捋,总能捋到那张网的中央。
而那张网的中央,很可能就是……东宫。
宇文成都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山雨欲来。
而他,已经闻到了风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