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内,针落可闻。沈逾明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每个人心头的惊涛骇浪。西南异动、地脉传灾、前朝旧物遗失、神秘古图巫文……这些只在传说或秘闻中存在的词,此刻被沈逾明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摊开在了帝国最高决策层面前。
钦天监监正莫怀远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地脉网络”、“地窍”之说荒诞,但刚才那场真真切切、波及京城的地动,以及观星台仪器上紊乱到极点的数据,让他所有基于正统星象学的论断都显得苍白无力。
工部尚书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更关心的是京城建筑受损情况和可能引发的民乱。
京营指挥使荆无影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如鹰,他只等皇帝一声令下。
皇帝萧靖的目光在沈逾明脸上停留了许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风暴在酝酿。他缓缓伸手,接过了张谨递上的绢帕复制本,展开,目光扫过那雷霆环绕的山谷和扭曲的巫文。
“此图,从何而来?”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乃一可信之人所赠,其人身份……关乎宗室清誉,请恕臣暂不能明言。但其人先祖确与黑山秘辛有关,此图真实性,臣愿以性命担保!”沈逾明伏地,语气坚定。他不能出卖玥郡主,尤其是在这敏感时刻。
皇帝沉默片刻,没有追问图来源,转而看向莫怀远:“莫卿,依你钦天监所测,地气异常方位,具体在何处?”
莫怀远连忙躬身,取出一份刚绘制的简图:“回陛下,地气躁动最烈者有三:一在皇城西北,约在永寿宫别业及周边区域;二在城东偏南,具体范围还需细查;三在城西郊外,寒山寺附近亦有微弱反应。其余各处亦有零星波动,以此三处为甚。”
这三个方位,与沈逾明尺钥合观感知到的光点,以及已知的线索(永寿宫别业、城东货栈\/前侍郎宅、西郊寒山寺)几乎完全吻合!
皇帝眼中寒光一闪,将绢帕轻轻放在御案上。“沈逾明。”
“臣在!”
“朕准你所请三事。”皇帝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仪,“第一,追查遗失旧物,由你格物院牵头,荆无影调派一队精锐骁骑听你调遣,张谨协理宫内诸事,务必查明去向,追回赃物!若有阻挠,可先斩后奏!”
“第二,监控地气异常方位。荆无影,即刻调派京营,将莫怀远所标三处区域秘密封锁、戒严,许出不许进,尤其是永寿宫别业废墟,给朕围成铁桶!严查一切可疑人等!工部,立刻勘察京城受损,安抚百姓,严防谣言!”
“第三,破译古图巫文。传朕旨意,即刻召集翰林院、国子监所有通晓古文字、南疆风俗之大儒、博士,入宫待命,全力破译此图此文!由沈逾明主理,莫怀远辅之,一有进展,即刻报朕!”
“此外,”皇帝目光如电,再次锁定沈逾明,“朕准你动用‘天工秘钥’与‘量天尺’,尝试稳定地脉节点。但切记,若无把握,不可轻举妄动,以免酿成更大祸患!所需人手物料,皆可向张谨申领。朕,只要结果!”
“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沈逾明重重叩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又被更沉重的责任压上。皇帝这是将部分身家性命和京城安危,都压在了他这把“新刀”上!
“都下去办差吧!朕,在此等候消息!”皇帝挥袖,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疲惫与凝重。
众人躬身退出乾元殿。殿外寒风凛冽,却吹不散众人心头的火热与紧张。
荆无影立刻对沈逾明拱手:“沈提举,你需要多少人?何时出发?”
“荆指挥使,请先派一队可靠兄弟,即刻前往永寿宫别业废墟,控制现场,严禁任何人靠近,尤其是地库坍塌处。我稍后便到。”沈逾明快速道,“另请派人对城东、西郊两处异常区域进行外围监控,但暂勿深入打草惊蛇,等我从别业回来再议。”
“好!”荆无影行事干脆,立刻点了一名心腹千户,低声吩咐几句。那千户抱拳领命,迅速点齐人马,先行出发。
沈逾明又对张谨道:“张公公,宫内查阅前朝档案、寻找可能识得巫文的老宫人等事宜,就劳烦您了。另外,陛下准我调用之物,还需公公安排。”
张谨点头:“沈提举放心,咱家这就去办。你需要什么,列个单子给咱家。还有,这是出入宫禁和调遣骁骑的令牌,你收好。”他递给沈逾明两面小巧却沉甸甸的金牌。
沈逾明接过,郑重收好。他看向工部尚书和莫怀远,简单交流了几句,约定保持联络,互通有无。
时间紧迫,沈逾明不敢耽搁,向众人告辞,带着阿成快步出宫。宫门外,雷豹留下的两名护卫已牵着马等候。沈逾明翻身上马,对阿成道:“你回格物院,将‘天工秘钥’和‘量天尺’,还有我们之前准备的那些应急工具和材料,全部带上,直接去永寿宫别业与我会合!小心些,路上可能有眼线。”
“是!伯爷您也小心!”阿成领命,立刻策马赶往格物院。
沈逾明则带着两名护卫,朝着西郊永寿宫别业方向疾驰而去。寒风如刀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太多冷意,心中只有燃烧的急切和警惕。
永寿宫别业位于西郊一处依山傍水的清静之地,原本是太皇太后夏日避暑的庄园,规模不大,但极为雅致。此刻,往日宁静已被打破。荆无影派来的骁骑卫早已将别业废墟团团围住,火把将夜空照得通明。别业的主体建筑在地动中受损不算严重,但后园一处独立的、位置隐蔽的地库入口附近,却坍塌了一大片,砖石泥土混杂,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仿佛大地张开的狰狞嘴巴。
带队的千户姓赵,见到沈逾明,立刻上前见礼,禀报道:“沈提举,末将已按令封锁,闲杂人等一律清退。地库坍塌严重,救出的容嬷嬷……已不幸身亡,遗体暂时安置在厢房。下面情况不明,我们的人刚准备下去查探。”
沈逾明走到地库入口边,蹲下身仔细观察。坍塌的痕迹很新,泥土砖石散乱,确实像是地动造成的。但他注意到,几块较大的碎裂石板边缘,似乎有并非自然崩裂的、较为整齐的断口,像是被利器或重物提前破坏过?而且,空气中除了尘土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有些熟悉的腥气,与他之前在格物院外发现的夜行衣布料上的气味隐隐相似!
“赵千户,在坍塌前,或者地动发生时,可有人看到异常?听到异响?”沈逾明问。
赵千户回想了一下:“别业里除了容嬷嬷和留下的两个嬷嬷,只有几个粗使仆役。地动时都在前院,听到后院巨响才跑过来,就看到这里塌了。那两个嬷嬷吓坏了,说容嬷嬷下午坚持要独自下地库整理旧物,不让她们跟着……哦,对了,有个在后院侧门附近劈柴的老仆说,地动前好像听到后墙外有奇怪的鸟叫声,很尖锐,不像是寻常鸟雀,但当时没在意。”
鸟叫声?可能是某种联络信号!
沈逾明心中疑窦更深。这地库坍塌,恐怕不完全是天灾,更可能是“人祸”!有人利用地动作为掩护,提前破坏了地库结构,甚至可能在地动发生时或之后,趁乱潜入,盗走了旧物,并造成了二次坍塌,害死了容嬷嬷!
“我先下去看看。”沈逾明道。他需要亲自确认下面的情况,寻找线索。
“提举,下面危险,让末将先派人……”赵千户忙道。
“无妨,我自有准备。”沈逾明摆手。这时,阿成也赶到了,带来了一个结实的背囊,里面装着“天工秘钥”、“量天尺”、绳索、特制灯烛、简易防毒面罩(浸药布巾)等物。
沈逾明和阿成戴上防毒面罩,系好绳索,在骁骑卫的协助下,沿着坍塌形成的斜坡,小心地滑入地洞。赵千户亲自带着几名好手跟在后面护卫。
地洞内一片狼藉,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血腥味。手执特制防风灯烛(玻璃罩,光线稳定),可以看到地库原本是一个约两丈见方的石室,此刻顶部大半坍塌,砖石泥土掩埋了大部分空间。靠墙的几个木架东倒西歪,上面空空如也,只有零星一些破碎的瓷片、木屑。地面散落着一些书卷的残页,大多被尘土掩盖或已被砸烂。
沈逾明的目光迅速搜索。他在一处未被完全掩埋的角落,看到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泥土外,手指弯曲,似乎死前想抓住什么。那是容嬷嬷。
他心中一叹,移开目光。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分头找找,看有没有完好的书卷、箱子,或者任何不寻常的东西。”沈逾明低声道。
阿成和几名骁骑卫开始在废墟中小心翻找。沈逾明则取出“天工秘钥”和“量天尺”。一进入这地洞,两件宝物就传来了比在外面清晰得多的感应!秘钥微微发热,量尺上的晶石闪烁着不稳定的微光,尺身某些纹路也在幽幽发亮。它们都指向地库更深处、被坍塌物彻底堵死的方向!
那里,似乎原本存放着能量最强、或者与它们关联最紧密的东西!但现在,那种感应正在缓慢减弱、飘散,仿佛东西已经不在原处,或者能量正在消散。
“大人!这里有发现!”一名骁骑卫低声喊道。他在一处倒塌的木架下,发现了一个没有被完全压碎的小巧铁盒,盒子上着锁,但锁已被砸坏。
沈逾明快步过去,接过铁盒。盒子很轻。他小心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页折叠的、边缘焦黄破损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娟秀小楷,看墨迹和纸张,有些年头了。
他借着灯光细看,心脏猛地一跳!这些纸,似乎是容嬷嬷的私人笔记!开头几页记录了一些宫廷琐事和太皇太后的喜好,但翻到后面,字迹变得潦草,内容也越发惊人:
“……景和三十七年冬,随侍太皇太后(时为皇后)于永寿宫整理先帝遗物,见一黑匣,非金非木,触手冰凉,上刻火焰齿轮纹,众皆不识。太后神色有异,命秘藏之,不得示人……”
“……元兴五年,太后梦魇,喃喃‘尺钥不全,何以量天’……醒后追问,太后讳莫如深,只言乃前朝旧梦……”
“……近日太后多召钦天监旧人密谈,似与星象、地动有关。老人家忧心忡忡,常对旧物出神。昨夜闻其低语‘七星又将连,祸福谁能料?祖宗藏秘,是福是祸?’……”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页有被匆忙撕扯的痕迹,后面应该还有内容,但不见了。
沈逾明看得心惊肉跳!容嬷嬷的笔记证实了太多猜测!“黑匣”刻火焰齿轮纹,分明就是“天工秘钥”或同类物品!太皇太后知晓其存在,甚至可能知道“尺钥”成套!“七星又将连”更是直指明年夏至的七星连珠!太皇太后和皇室,果然掌握着更多核心秘密!
但笔记被撕掉了一部分,是谁干的?容嬷嬷自己?还是盗走旧物的人?
就在这时,阿成在另一处喊道:“伯爷!这里!墙上有暗格!被撬开了!里面是空的!”
沈逾明立刻过去。只见一面相对完好的石墙上,有一个一尺见方、被巧妙掩饰的暗格门,此刻门已被暴力撬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灰尘。暗格内壁光滑,角落有长期放置物品留下的压痕,看形状,似乎曾放过一个长条形的匣子。
量天尺!沈逾明瞬间明悟!这个暗格里,原本存放的很可能是与“量天尺”配套的另一个部件,或者相关的重要文献!盗贼目标明确,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追!”沈逾明沉声道,“盗贼得手不久,地动刚过,城门已闭,他们带着东西,未必能立刻出城!赵千户,请你立刻派人,以别业为中心,向外辐射搜查,尤其是通往城东、西郊方向的可疑车马、行人!重点查携带箱笼、行色匆匆者!”
“是!”赵千户领命,立刻出去安排。
沈逾明又仔细检查了暗格周围,在撬痕附近,发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深蓝色的织物纤维,和他之前得到的夜行衣碎片颜色质地一样!果然是同一伙人!
他们到底是谁?圣火教?齐王余党?还是那个神秘的第三方?盗走的东西又是什么?与平息西南灾劫有多大关联?
正当他思索时,怀中的“天工秘钥”突然剧烈发热,而“量天尺”上的晶石猛地爆出一团刺目的光芒,尺身疯狂震颤,指向地库入口方向!
同时,地面再次传来一阵明显的摇晃!比之前那次地动余波要强!
“不好!地脉再次异动!快出去!”沈逾明厉声喝道,收起宝物,与阿成等人迅速沿着绳索攀上地面。
刚冲出地库入口,就听到远处传来骁骑卫的惊呼和兵器出鞘的声音!只见别业后墙方向,火光晃动,人影幢幢,似乎有打斗!
“有贼人潜回?还是同伙接应?”沈逾明眼神一冷,“阿成,保护好东西!赵千户,随我来!”
他拔出腰间短剑(将作监特制,轻薄锋利),带着几名骁骑卫,朝着打斗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夜色中,别业后园的竹林里,数名黑衣蒙面人正与留守的骁骑卫激烈交手。这些黑衣人身手矫健,招式狠辣,且似乎对别业地形颇为熟悉,借助竹木山石且战且退。
沈逾明赶到时,正看到一名黑衣人将一个尺许长的黑色皮囊奋力掷向墙外,墙外似乎有人接应!同时,另一名黑衣人反手洒出一把粉末,骁骑卫连忙躲避,粉末接触空气竟然“嗤”地燃起绿色火焰,暂时阻挡了追兵。
“放箭!”赵千户怒吼。
几名骁骑卫弓手立刻放箭,两名黑衣人惨叫着中箭倒地,但掷出皮囊那人已趁乱翻墙而出,墙外传来急促远去的马蹄声!
“追!”赵千户带人翻墙急追。
沈逾明没有去追,他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倒地的黑衣人身上,以及地上那个还在微微燃烧绿色火焰的粉末残迹。
他走到黑衣人尸体旁,扯下面巾,是两张完全陌生的脸,毫无特征。他快速搜查,从一人怀中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入手冰凉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朵精致的、含苞待放的莲花,背面却是一个扭曲的、仿佛无数眼睛重叠在一起的诡异符号!
这个符号,他从未见过!既不是圣火教的火焰纹,也不是常见的江湖标记。
莲花令牌?诡异眼瞳符号?这代表什么势力?
沈逾明感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盗走永寿宫旧物的,可能既不是圣火教,也不是齐王余党,而是这第三方,持有莲花令牌的神秘组织!
他们在这个时候盗走可能与“量天尺”配套的关键旧物,目的何在?与西南“山神之眼”的暴动,又有什么关系?
远处,追去的骁骑卫空手而回,显然没能追上。赵千户脸色难看:“沈提举,贼人狡猾,有接应,骑马跑了,方向……像是往西郊深山去了。”
西郊……寒山寺方向?沈逾明握紧了手中冰凉的莲花令牌,望向西边沉沉的夜幕。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场席卷天地的大劫,似乎才刚刚掀开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