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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滨河路,沉睡在一种病态的寂静里。

路灯的灯丝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某种垂死生物的喘息。这种声音并非一两盏灯独有,而是沿着整条辅路延伸的十几盏老旧钠灯此起彼伏的呻吟,汇成一种令人不安的背景音。昏黄的光线断断续续地洒下来,形成一片片光斑与暗影交织的区域,勉强勾勒出道路两侧老纺织厂残破的轮廓。那些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墙面上,“安全生产,重于泰山”的标语早已褪色模糊,只剩下斑驳的漆皮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个别笔画的残缺让“安全”二字看起来像是“女全”,透着一股荒诞的诡异。

辅路的水泥路面布满了坑洼和龟裂的纹路,前一日的秋雨在里面积成一个个浑浊的水潭,倒映着上方摇晃的灯光,如同许多只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瞪着被城市光污染染成暗橙色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陈年铁锈的腥气,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类似机油或化学制剂的酸味——来自那个早已停产但未完全清理的老厂区。

风从纺织厂破碎的窗户里钻出来,穿过空荡荡的车间和走廊,发出时高时低的呜咽声,带着更浓的铁锈味和灰尘味,卷起路边一堆枯叶、废塑料袋和不知名的纸屑,“哗啦哗啦”地在空旷的路面上翻滚、碰撞、停顿,又再次被卷起。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声又一声,节奏不规则,像是有人在黑暗中不紧不慢地踱步,时而靠近,时而远离。

张建国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又紧了紧藏蓝色运动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迅速凝成一股股白雾,融入夜色。六十三岁的退休语文教师保持着晨跑三十年的习惯,雷打不动,即使是秋寒渐深的九月。他习惯了抄这条近路——从滨河路老厂区穿过去,能省下整整十五分钟,对于他这种讲究效率的老派人来说,这很重要。老伴王秀芬总说这地方阴森,尤其后半夜,让他绕大路走。可他总是一笑置之:“教书育人一辈子,心里没鬼,怕什么?再说,这厂子以前多红火,我教过的学生里好几个爹妈都在里头干过,都是熟人熟地。”这话里带着老教师特有的、对过往秩序的一种怀念,也带着点知识分子的固执。

他拐进辅路,崭新的慢跑鞋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空旷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到让他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前方约二十米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那是汽车的双闪警示灯,微弱却固执,在浓稠的黑暗里一明一灭,节奏稳定得近乎机械。一辆白色大众轿车斜停在路边,车头离斑驳的红砖墙面不足半米,姿势别扭得像一个醉汉瘫倒在墙角。驾驶位的车门半开着,一道暖黄色的车内阅读灯光斜斜地切出来,照亮了地面的一小片积水,也映亮了车门内侧米色的织物。

张建国放慢了脚步,几乎是下意识地。凌晨两点多在无人的废弃厂区路边,一辆车门半开的车,这场景本身就透着不对劲。

他眯起有些老花的眼睛,试图看清更多细节。车牌照是本地常见的蓝牌,尾号似乎是“7”。车轮压在路沿石上,车身有些倾斜。然后,他看到了那只鞋。

一只黑色男士皮鞋,鞋尖朝上,孤零零地躺在浑浊的水洼里。皮鞋是系带款式,皮质看起来不错,鞋底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渍。它就这么突兀地横在路中央,距离车门约一米五,像是被主人匆忙遗弃,又像是被什么力量甩脱出来。

“酒驾……又乱扔东西,还是出事了?”张建国心里嘀咕着,警惕性提高了几分。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塑料袋的哗啦声和远处模糊的城市背景噪音,没有任何其他声响,没有引擎声,没有人声,连昆虫的鸣叫都似乎被寒意冻结了。他犹豫了一下,想起老伴的叮嘱,也想起最近看的社会新闻,但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好奇的心理——或许还有老教师潜意识里对“异常状况”的责任感——驱使他继续向前,只是脚步更缓,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了。

他小心地绕过那个水洼和那只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车身周围。车内似乎没有人影。他走近了些,从半开的车门向里望去。驾驶座空着,安全带扣垂在一旁。仪表盘是暗的,钥匙不在点火开关上。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车内很整洁,没有翻动的迹象,但一股并不浓烈但清晰的酒气混合着车载香薰(似乎是柠檬草味道)从车内散发出来。

正当他稍稍松了口气,以为可能是司机暂时离开(虽然这时间地点极不合理),准备快步离开时——

他的左脚脚尖猛地绊到了一个坚硬而有弹性的物体。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张建国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去撑地,试图保持平衡。手掌“噗”地一声按进了冰冷刺骨的积水里,水花溅起,打湿了他的袖口和裤腿。然而,掌心传来的触感并非仅仅是积水的冰凉,还有一种异样的、温热的粘稠感。那不是水的触感。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尾椎炸开,直冲头顶。

他勉强稳住身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僵硬地、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掌按下去的地方,看向那个绊倒自己的东西。

借着车门内透出的暖黄灯光、远处路灯摇曳的昏黄光晕,以及积水表面反射的破碎光影,他看清了。

一个男人。仰面躺在积水中。

男人四十岁上下,面容在扭曲的惊恐下仍能看出原本的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但此刻领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脖颈。头发被水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和脸颊两侧。他的脸色是一种诡异的潮红,是大量酒精作用尚未褪去的痕迹,但从颧骨向下,皮肤迅速过渡到一种死气的青白,尤其是在车灯光线边缘的阴影里,显得尤为骇人。嘴唇微微张开,唇角挂着一丝已经半干涸的白色泡沫,凝固在那里。最令人窒息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放大到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黑黢黢的,失去了所有光泽,死死地瞪着上方虚无的夜空,里面定格着一种极致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惊恐,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无法理解也无法逃脱的东西,那眼神穿透了现世,直抵某个恐怖的深渊。

而他的脖颈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如同最丑陋的项圈,死死地嵌入皮肉。勒痕边缘整齐得可怕,宽度大约一点五厘米,上下缘皮肤因绳索的快速剧烈摩擦而呈现皮革样化,颜色由中央最深处的近乎黑色的深紫向两侧晕开、变淡,但依旧触目惊心。勒痕上方的皮肤有轻微的淤血点。

张建国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血液仿佛瞬间冻僵,又在下一瞬疯狂逆流,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目光机械地、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掠过男人湿透的西装前襟,掠过他一只手上戴着的看似价值不菲的腕表(表盘在积水中反着微光),掠过他一只脚上还穿着的与地上那只同款的黑色皮鞋,最后,定格在男人的左脚脚踝处。

那里系着一根绳子。

一根崭新的、鲜红色的塑料绳。

绳子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刺眼到几乎灼痛视网膜,像是从这片阴冷黑暗里渗出来的一缕浓稠的鲜血,又像是某种荒诞而邪恶的装饰品。它紧紧地、一丝不苟地缠绕在裸露的脚踝上(袜子被勒痕边缘压住),打着一个规整到近乎刻板的死结。绳结的样式复杂而牢固,是双套结的变化应用,与死者脖颈上那道勒痕所呈现出的绳索压痕纹路,在张建国混乱的视线中,竟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致性——同样的专业,同样的冷酷,同样的……充满意图。

“咔嗒。”

一声轻微的、但在张建国此刻听来无异于惊雷的响动。他挂在腰间的老式德生牌收音机,因他刚才的踉跄和此刻身体的彻底僵硬,从松脱的尼龙套袋里滑出,掉进了旁边稍浅一些的积水里。单田芳先生嘶哑而富有磁性的评书声,正讲到《白眉大侠》里徐良夜探皇宫盗取珍珠衫的紧张时刻:“……说时迟那时快,徐良就觉得脑后金风响动……”声音在浑浊的水里闷响了一下,然后,戛然而止。

寂静。比之前更厚重、更压迫、更令人疯狂的寂静,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一切声响,也几乎要淹没张建国的意识。他能听到的,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咚咚”声,以及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嘶嘶”鸣响。

他张着嘴,下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冰冷的寒意从湿透的裤腿、浸满粘稠液体的掌心疯狂上窜,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直抵心脏,几乎将其冻结。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清晰的“咯咯”声,在死寂中异常响亮。他的视线无法从那张凝固着终极恐惧的脸和那抹刺目到极点的红上移开,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长达几分钟,求生和报警的本能终于艰难地压倒了一部分恐惧。他用那只相对干净些的左手,哆哆嗦嗦地去摸运动裤侧边口袋里的老年手机。手指冰凉、湿滑、不停颤抖,几乎不听使唤。他笨拙地按亮屏幕,微弱的光映亮了他惨白汗湿的脸。解锁,找到拨号界面。

110。三个简单的数字。他按了下去。第一次,食指滑开,按成了屏幕边缘。第二次,颤抖的指尖误触了下面的“1”和“0”,变成了101。第三次,他几乎是双手捧着手机,用两个拇指死死按住,才勉强按出了正确的“110”。

“嘟……嘟……”

等待音每响一声,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接通了。

“喂?您好,这里是市公安局110报警服务台,请讲。”一个年轻但透着职业冷静的女声传来,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通过手机听筒显得有些不真实。

“杀……杀人了……”张建国的声音干涩、撕裂,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几乎不成调子,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滨河路……老、老纺织厂……辅路这边……死人了……有个人,死了……”

“先生,请您冷静一点,说清楚具体位置。滨河路老纺织厂辅路对吗?死者情况如何?您是否安全?”接警员的声音提高了些许,语速加快,但依旧保持清晰。

“我……我安全……他死了,躺水里……脖子……”张建国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思维,“脖子被勒了……很深的印子……还有……”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只脚踝,那抹红色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的眼睛,“……死者脚上……脚上系着红绳子!崭新的红绳子!”

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然后,手机从无力滑脱的手中掉落,“噗通”一声也掉进了积水里,通话中断。他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背后斑驳冰冷的红砖墙滑坐下去,瘫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背靠着粗糙的砖石,他蜷缩起身体,双手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试图阻隔那恐怖的景象。但那双瞪大的、充满惊恐的死寂眼睛,和那抹鲜艳夺目的红,已经如同最深的梦魇,牢牢刻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能做的,只有不受控制地颤抖,和牙齿持续发出的“咯咯”撞击声。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扭曲、凝固。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近处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塑料袋的哗啦声,还有那该死的、忽明忽暗的路灯“滋滋”声,混合成一片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衬托着此刻死一般的核心寂静。每一秒都像在油锅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事后张建国完全无法回忆这段时间的长度——远处,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划破夜空的警笛声。开始是模糊的一缕,迅速变得清晰、尖锐、连绵,红蓝色的光芒也开始在天际隐约闪烁,并快速靠近。

红蓝交织的警灯旋转着,将令人心悸的光影狂暴地投射在滨河路老厂区每一个角落,彻底打破了这里长久以来的死寂与昏暗。警灯的光芒与之前昏黄的路灯光、车内阅读灯光、惨白的勘查灯光交织在一起,将斑驳的墙面、龟裂积水的路面、扭曲拉起的黄色警戒带,以及警戒带中心那辆诡异的白色轿车和旁边更诡异的躯体,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某个超现实主义的舞台剧场景。

数辆警车无声而迅捷地停驻在辅路入口及周边,身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和穿着便衣的刑警迅速下车,训练有素地开始工作。黄色警戒带被拉起,隔绝出一个以车辆和尸体为中心、半径约二十米的现场保护区域。强光勘查灯被迅速架设起来,几道光柱交叉聚焦,将中心区域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也彻底驱散了之前各种光线混合造成的暧昧与阴影,只剩下冰冷、客观、残酷的细节暴露。

秦峰站在警戒线外沿,点燃了今晚的第三支烟。他五十岁上下,身形依旧保持得挺拔如松,穿着件半旧的黑色皮夹克,里面是深灰色的毛衣,下身是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脸上刻着长期熬夜、过度思考、以及见过太多人性阴暗面留下的深刻纹路,尤其是眉心间那道川字纹和眼角的鱼尾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草燃烧的辛辣气息暂时压住了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明显的、混合着铁锈、湿泥、以及某种初现端倪的、微弱的尸体气息的复杂味道。烟雾刚从口中吐出,就被凌晨冰冷而强劲的秋风吹得迅速变形、撕裂、消散无踪。他的目光锐利如经过打磨的鹰隼,越过正在忙碌的现场勘查人员们的身影,越过晃眼的灯光,长久地、审视地落在积水中央那一动不动的躯体上,最终定格在那只高高翘起、系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鲜艳红绳的左脚脚踝。

勘查棚已经在尸体上方初步搭起,以遮挡可能飘落的细微杂物,也为了更好的光线控制。棚下,苏晚正全神贯注地蹲在尸体旁。她穿着天蓝色的一次性防护服,戴着同色的帽子、口罩和橡胶手套,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秋水般的眼睛,以及防护服帽檐下几缕未被完全收拢的栗色发丝。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身形纤细,但蹲踞的姿态极其稳定,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精准和专注,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在校准运转。

她用一把细长的、尖端极其纤细的不锈钢镊子,极其轻柔、谨慎地挑起死者左脚踝上那根红绳的一小段,凑到眼前,在勘查灯直射和手持放大镜的辅助下仔细观察。绳子的鲜红色在强光下饱和度极高,几乎有些刺眼,塑料材质表面光滑,反着微光,没有任何磨损、毛刺、刮擦或污渍的痕迹,崭新得像是刚从工厂的流水线上下来,刚从五金店的货架上取下。绳结打得一丝不苟,是标准的双套结基础上又做了加固变化,收紧得非常专业且有力,绳结本身形状对称、紧凑,没有一丝多余的缠绕、松脱或纠结的迹象,透着一股冷静到冷酷的“完成感”。

“绳结是专业的,”苏晚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略微有些闷,但字句清晰,逻辑分明,在有条不紊却又隐隐紧绷的现场环境中显得格外冷静而具有穿透力,“手法干净利落,没有犹豫、反复或调整的痕迹。凶手要么受过专业的绳索打结训练——比如攀岩、航海、救援甚至军事领域——要么就是心理素质极其稳定、冷血,下手前经过充分练习或计划,操作过程熟练流畅,心态平稳。”她顿了顿,用镊子轻轻拨动了一下绳结,“红绳是全新的工业级聚乙烯塑料绳,直径大约3毫米,常见于建筑工地材料捆扎、货运固定或者某些低成本的包装捆绑,强度足够,价格低廉,随处可见。表面没有灰尘、泥土或其他环境附着物,说明要么是凶手随身携带的新绳,要么是在一个相对清洁的环境里准备的。”

她的视线移向死者的颈部,小心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拨开湿透的衬衫衣领和皮肤接触处,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在强光直射下更加触目惊心,颜色对比强烈,边缘清晰如刀刻。“勒痕方面,”她继续以平稳的语调分析,“压力分布非常均匀,受力面平整,没有明显的滑动或重叠痕迹,这表明绳索在瞬间被拉紧并保持了稳定的压力,被害人几乎没有进行有效的挣扎——或者挣扎被迅速压制。从绳索陷入皮肤的深度和皮下组织受损的推断来看,是爆发性的瞬间勒颈,力量极大,作用时间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致命一击。”她看了一眼旁边助手刚刚递过来的初步测量数据,“从尸斑初步形成程度、尸僵刚开始在下颌、颈部出现,以及角膜轻度混浊但尚未完全浑浊的情况综合分析,死亡时间大致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结合现场环境和尸体温度,我更倾向于一点半左右。死因初步判断为机械性窒息,具体需要解剖确认是否有其他辅助手段或药物影响。”

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脖颈,目光扫过尸体周围的地面和水迹,补充道,声音里多了一丝凝重:“整个过程,非常高效,也非常……冷酷。几乎像一次精确的处刑。”

洛宇举着专业的数码单反相机,配合不同焦距的镜头,从各个角度、不同距离对现场进行系统性拍摄。快门声清脆而规律地响起,闪光灯一次次瞬间亮起又熄灭,定格下车门半开的精确角度、积水里那只孤零零皮鞋的特写、从驾驶座到尸体位置那串凌乱脚印的连续画面、尸体全貌、面部表情特写、颈部勒痕的微距细节、脚踝红绳与绳结的高清影像……每一个画面都力求清晰、完整、无变形,作为后续分析和可能的法庭证据。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刑警,技术科出身,对细节有着近乎偏执的关注和严谨到刻板的工作流程。他仔细检查了车辆周围的地面,包括轮胎印、可能被忽视的微小物品,然后快步走到秦峰身边,脸色在警灯闪烁下显得格外凝重,手里拿着一台轻薄的平板电脑。

“秦队,”洛宇压低声音,将平板屏幕转向秦峰,上面是调取到的监控画面截图和地图标记,“初步调取结果出来了。很麻烦。这一段辅路,前后大约五十米的范围,是监控盲区。前后两个路口的治安摄像头,一个拍到了死者的白色大众在凌晨一点零五分从东向西驶入这段辅路,另一个在一点四十分左右拍到了一辆同向行驶的灰色小货车,但没有拍到这辆白色大众驶出。也就是说,车辆在一点零五分进入盲区后,就再没有出现在出口监控里。”

他用手指放大地图上一个点,那是老纺织厂的厂区示意图。“而厂区内部,原本有四个摄像头,分别在大门、办公楼和两个主要车间外墙。但根据我们刚联系到的厂区留守物业人员反馈,这四个摄像头因为年久失修、线路老化,以及厂子停产后缺乏维护经费,至少在半年前就已经全部失灵了,一直没修过。所以,厂区内部没有任何监控资料可供调取。”

秦峰沉默地听着,目光没有离开平板上的地图和那代表着监控盲区的阴影区域。他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用厚重的鞋底缓缓地、彻底地碾灭,直到火星完全消失。“监控盲区选得真他妈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惯有的、见惯了生死与罪恶后的疲惫沙哑,但这沙哑下蕴藏着锐利的锋芒,“不是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是精准地选了一段前后路口有监控、但中间恰好缺失的路段。对这里很熟悉,或者事先踩过点。”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现场中心,看向苏晚正在仔细检查的脖颈和那根红绳。“手法干净利落,现场除了死者自己的脚印和指纹,目前没发现任何其他人的有效痕迹——鞋印、指纹、毛发、纤维,至少肉眼和初步勘查没发现。凶手可能处理过,或者非常小心。还有这根红绳……”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这不是随机杀人该有的东西。随机作案,追求的是快速、隐蔽、不留下个人特征。留下这种带有明显……仪式感?或者说标记性的东西,不符合随机暴力的逻辑。红绳是某种符号,是凶手想要表达的东西,是留给我们的‘信息’,或者留给他自己的‘纪念’。”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自己的判断,然后看向洛宇,语气更加肯定:“仇杀的可能性很大。目标明确——就是这个叫赵鹏的人;准备充分——选择地点、时间、可能准备了工具(绳索);手法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和表达欲——干净利落处决式的勒杀,加上这根醒目的红绳标记。这不是临时起意,是计划好的。凶手在宣泄某种东西,或者在进行某种……‘仪式’。”

洛宇点了点头,快速在平板上调出另一组照片和记录。“死者身份初步确认,赵鹏,四十二岁,本市户口,名下有一家‘鹏程建材贸易有限公司’,注册地在高新区。手机最后一条可追踪的信息是凌晨零点四十七分,微信发给一个备注为‘老陈’的朋友,内容就一句:‘喝多了,头疼,走滨河路近点,马上到家。’ 通话记录、短信和其他社交软件聊天记录正在后台初步筛查,目前没发现明显的威胁、争吵或异常频繁的联系人。手机本身外观没有明显擦拭痕迹,屏幕碎裂应该是摔倒时撞击造成的,初步指纹熏显显示,触屏和机身上的指纹都是赵鹏本人的,很清晰,没有叠加的陌生指纹——当然,不排除戴手套或事后擦拭的可能性,但至少表面没有留下。”

“酒驾,或者至少是酒后驾驶,抄近路,然后……”秦峰接过话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但话语里透出的寒意却让旁边的洛宇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走进了凶手为他精心挑选好的,或者说,准备好的‘屠宰场’。时间、地点、对象的状态,都符合凶手的预期。”他转向勘查棚方向,提高了一点声音问道:“苏法医,关于勒颈的工具,能推断出更多吗?和脚上这根红绳有关联吗?”

苏晚已经完成了对颈部勒痕的初步测量、拍照和石膏倒模取样(以备后续与可能找到的绳索进行压痕比对)。她直起身,走到稍干爽一点的地方,摘下一只手套,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眼角。“从勒痕的宽度、边缘形态、以及皮下出血和软组织损伤的模拟分析来看,凶器是表面相对光滑、有一定硬度但并非完全刚性的圆索状物。直径与脚上这根红绳基本吻合。压痕的微观纹路,需要实验室用体视显微镜和比对显微镜仔细分析,才能确定是否与这根红绳的塑料编织纹路一致。但就肉眼和初步判断而言,”她看向秦峰,目光冷静,“高度疑似同一材质、同一直径的绳索。”

她重新戴上手套,补充道,眉头微微蹙起:“但问题是,秦队。瞬间勒毙一个处于醉酒状态但仍是成年健壮的男性,使其几乎没有做出有效反抗——现场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死者手上没有防御伤,衣物除了摔倒的污渍和拉扯领口的痕迹,没有其他破损——这需要极大的爆发力、精准的角度(通常是背后突袭,绳索套过颈部后交叉用力),以及可能对被害人状态的绝对控制。凶手很可能具备相当的体能和技巧,或者……采用了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辅助手段,比如利用环境(车门、座椅)进行固定,或者使用了某种工具(如绞盘棒)来增加杠杆力。再或者,凶手不止一人。”

秦峰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细节。他转身,迈过警戒线(在负责警戒的警员示意下),走到了那辆白色大众旁边。他没有立刻触碰车辆,而是隔着那扇半开的车门,目光如扫描仪般审视着驾驶室内部。车内相当整洁,没有翻动、搜寻的杂乱迹象。副驾驶座上的黑色皮质公文包规整地放着,拉链闭合。扶手箱关着。中控台上除了一个手机支架(空的),一个出入小区的蓝牙卡,没有其他杂物。酒气确实从车内散发出来,混合着真皮座椅的味道和一种廉价的柠檬草味空调香薰的甜腻气息。秦峰的目光缓缓扫过方向盘(九点和三点位置)、档位杆、手刹按钮,最后落在那扇半开车门的内侧门把手上。那是一块黑色塑料材质,上面有明显的使用痕迹。

“秦队,”旁边正在用磁性粉和刷子小心翼翼提取门把手上指纹的技侦人员抬起头,汇报初步结果,“这个主驾门把手上,目前提取到几枚相对清晰的指纹,从方向和大小初步判断,都是属于死者赵鹏的。没有明显的覆盖、叠加或陌生的指纹纹路。当然,如果凶手戴了手套,或者特意擦拭过这个部位,那就另当别论。”

秦峰“嗯”了一声,退后两步。勘查灯的光线几乎与地面平行射来,将积水表面和路面的每一处凹凸都照得异常清晰。积水里,那行脚印从驾驶座车门下方开始,深一脚浅一脚,步幅不一,方向略呈S形扭曲,正是典型的醉酒后步态不稳的足迹。足迹终止于尸体倒卧的位置,在那里,脚印变得混乱,有滑擦的痕迹,正是张建国描述的被绊倒和赵鹏最终倒下的地方。除此之外,以尸体和车辆为中心,方圆数米内潮湿的地面上,再没有任何其他新鲜、完整的鞋印。靠近墙根和干燥路肩的地方有一些陈旧的、被风雨模糊的痕迹,但与本案时间显然不符。路面积水虽然浑浊,但除了被赵鹏的脚步趟过形成的涟漪和搅动痕迹,水面相对平静,没有其他方向的明显水波或扰动迹象,也没有发现丢弃的凶器或其他可疑物品。

凶手真的像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来了,精准地执行了杀戮,留下了那根刺眼如挑衅、又充满谜团的红绳标记,然后,就凭空消失在凌晨的黑暗、监控的盲区、和这片泥泞却未留下足迹的现场之外。

天色依旧是一片沉郁的墨黑,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绒布,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城市上空。只有东边天际线的尽头,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像是有人用最细的画笔,蘸了稀释了无数倍的白色颜料,在那块绒布边缘轻轻描了一笔。滨河路两侧的商铺大多沉浸在深沉的睡梦中,卷帘门紧闭,招牌上的字体在远处警灯偶尔扫过的余光里忽隐忽现,沉默而模糊。只有一家店铺还亮着灯——“译诚汽修”四个大字的白色灯箱发出稳定而惨白的光,在这片被警力充斥却依然感觉死寂的街区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眼。店铺位置就在案发现场斜对面,隔着一个不宽的十字路口和一小片空地,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店铺门口上方,一个半球形的黑色监控摄像头像一只独眼,沉默地对着主路方向。

警方已经开始了对周边区域的初步走访。几名穿着警服和便衣的警员分头行动,敲响了附近几栋建于九十年代、外观陈旧的老式居民楼的门。得到的回应多是惺忪的睡眠、茫然的摇头、被打扰的不快以及得知附近发生命案后迅速涌上的惶恐与不安。

“睡着了,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这边晚上过了十二点就挺安静的,就是偶尔有大货车从旁边主路过去,声音闷闷的……”

“两点?警官,那个点儿我肯定睡死了啊,打雷都不一定醒。”

“红绳子?没看见,也没听说啥特别的……”

一个在距离现场约两百米外的十字路口摆夜宵摊,正准备收摊回家的中年摊主被警员拦住询问。他裹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军绿色棉大衣,头上戴着毛线帽,双手拢在袖子里,不断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和耳朵。面对询问,他皱着眉想了半天,才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磕磕绊绊地说:“这段路啊……后半夜是有些喝多的,开车经过的,走路都打晃的,见过不少。我一般摆到一点多,最晚一点半也就收摊了,今天……今天是家里有点事,收拾得慢了点,但也快走了。真没注意有啥特别的人或者动静。就是感觉……好像比平时更静点儿?说不清,可能就是心理作用吧,知道这儿出了事。平时嘛,除了车声,也没啥了。”

秦峰一直站在警戒线边缘,这个位置既能统观现场勘查的进展,又能将周围环境纳入视野。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穿着各种颜色马甲的技术人员,长久地、若有所思地落在那家“译诚汽修”上。那盏白炽灯在深蓝的夜幕背景下是一个明确而孤立的光点,24小时营业的红色发光字样在灯箱下方清晰可见。店铺的玻璃门是雾面贴膜的,看不清里面具体情况,但偶尔似乎有人影在门后晃动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距离和光线阻碍了细节观察。

“秦队,汽修店那边……”洛宇顺着秦峰的目光看去,低声说,“距离最近,又是整夜亮灯营业,理论上存在目击的可能。他们的监控虽然对着主路,但也许能拍到一些边缘情况,或者进出的人车。要不要现在过去初步询问一下?或者调取他们的监控看看?”

秦峰沉吟着,目光没有移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皮夹克的口袋位置,那里硬硬的,是他的烟盒。几秒钟后,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审慎:“先不急。他们的摄像头角度我看过了,主要覆盖店门口和主路双向来车,辅路这个位置,正好被路口那个废弃的报刊亭和一棵梧桐树挡住了大部分视角,直接拍到的可能性很小。现在现场勘查还没结束,死者社会关系网还没铺开,我们手里的信息碎片太少了。”

他转过头,看着洛宇,眼神锐利:“现在贸然过去,如果店里的人真的知道什么,或者甚至与案件有某种关联——哪怕只是极微小的可能——都容易打草惊蛇。如果他们是完全无关的,深夜被频繁打扰,也可能产生不必要的抵触情绪,或者过度紧张说错什么,干扰判断。先把眼前的事情做扎实:现场所有可能的微量物证,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放过;赵鹏的公司、家庭、社会往来、近期活动、经济状况、感情纠葛、生意矛盾,所有能挖的,二十四小时内给我挖出个初步轮廓;红绳,这东西是关键,查它的常见来源、销售渠道,更要查它可能有的象征意义——复仇?警告?标记猎物?还是某种私人的‘仪式’符号?监控盲区的情况,也要再细查,是市政规划遗漏,还是人为破坏?或者,凶手就是知道这里没监控。”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现场中心,落在那只即便在强光照射下也依旧红得惊心动魄的脚踝上。“这根绳子……”秦峰的声音低沉下去,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带着一种老刑警特有的、对犯罪气息的直觉,“这不是开始。这只是一个清晰的标记。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来了,他有他的目标,他有他的……规矩。而这规矩,恐怕和这根红绳脱不了干系。”

天边,那一线灰白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扩散开来,稀释着墨黑的夜空。更深处的蓝黑色开始退却,城市轮廓在稀薄的晨光中逐渐显现。黑夜即将过去,天快要亮了。

但对于刚刚介入此案、站在积水、灯光和黄色警戒线之间的秦峰、苏晚、洛宇等人而言,对于那个瘫坐在家中沙发上、裹着毛毯依旧止不住颤抖、眼前不断闪现那双惊恐眼睛和刺目红色的张建国而言,某种更深沉、更粘稠、更令人不安的黑暗,似乎才刚刚开始弥漫,随着那根红绳的出现,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红绳到底寓意着什么?十秒内完成致命勒杀且无挣扎,凶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为什么选择赵鹏这样一个酒驾者作为第一个目标?这三个巨大的问号,如同三块沉重的寒冰,悬浮在逐渐亮起的晨光中,悬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心头,也悬在这座即将苏醒的城市的边缘。它们没有答案,只有那抹鲜艳的红色,在渐渐淡去的夜色里,留下一个无声而冰冷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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