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局会议室的窗户敞开着，深秋的风卷着梧桐叶飘进来，落在摊满文件的长桌上。沈河指尖夹着半截烟，目光停在三张泛黄的照片上——照片里的王建军、张大山、李铁蛋，都带着拘谨的笑，背景是红星村土黄色的院墙。
“把他们的背景再捋一遍，”沈河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抬头看向小刘，“别漏任何细节，尤其是他们为什么会信李存根的话。”
小刘翻开笔记本，指尖在纸页上划过，声音低沉：“王建军家在村东头，老婆刘桂花有哮喘，一到冬天就犯，去年冬天差点没熬过去。他家娃才三岁，上个月还发过高烧，村里诊所治不了，得去县城。王建军跟邻居借了五块钱，还是不够，正急着找活时，李存根就上门了，说砖窑日结十块，当天就能拿钱。”
他顿了顿，抽出一张纸条递过去：“这是刘桂花刚交的，是王建军走前写的，就一句话：‘桂花，等我拿了钱就带你和娃去看病’。”
沈河接过纸条，纸面粗糙，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急劲。他想起昨天刘桂花抱着娃坐在门槛上的样子，娃的小手抓着她的衣角，她的眼泪砸在娃的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张大山呢？”沈河问。
“张大山是个赌徒，”小刘的声音压得更低，“上个月跟村里的老赌鬼们赌牌，输了三十多块，还欠了队里的口粮钱。他老婆不知道，他怕被找上门，躲在亲戚家不敢回。李存根找到他时，说有个‘能快速翻本的活’，不用出力气，就是跟着去县城拉几车货，一天能赚二十。张大山当时走得急，连件厚衣服都没带，只跟亲戚说‘等我赚了钱就回来还账’。”
沈河皱起眉，拿起张大山家的照片。照片里的张大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一把镰刀，身后是自家的玉米地。他想起张大山的老婆，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女人，昨天还在问“他是不是真的跟人跑了”，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她不敢面对真相的自我安慰。
“李铁蛋的情况更特殊，”小刘继续说，“他父母早亡，一个人住在村尾的破屋里，平时靠帮人割麦子、喂牲口过活。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失踪后没人在意，都以为他是嫌村里穷，自己去外地打工了。直到我们排查时，他邻居才说，失踪前一天，李铁蛋还在门口劈柴，李存根去找过他，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具体说什么没听清。”
沈河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这三个人，都是被生活逼到绝境的人，李存根就是抓住了他们“急着用钱”的软肋，才把他们一步步推向深渊。
“去把李存根带过来，”沈河转身，“他冷静了一夜，该说点实话了。”
审讯室里，李存根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上，指甲缝里还留着麦垛的黄草屑。看到沈河进来，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没抬头。
“王建军、张大山、李铁蛋，”沈河把三张照片放在他面前，“你把他们骗到河边，抢了他们的钱，再用钝器把他们打死，装在编织袋里埋了。对不对？”
李存根的嘴唇哆嗦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我没想要他们的命，是他们自己不听话……”
“不听话？”沈河冷笑，“王建军想给老婆孩子看病，张大山想还赌债，李铁蛋想找个安稳活，他们哪点不听话了？”
李存根突然抬起头，眼睛通红：“他们嫌我给的钱少！王建军说我骗人，张大山要去告我，李铁蛋……李铁蛋看到了我埋东西！我没办法，我只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埋进了手掌里。沈河没有催，只是静静地等着。过了十分钟，李存根突然抬起头，像是做了某种决定：“还有一个……去年冬天的，埋在北洼的麦地里。”
沈河的心脏猛地一沉：“谁？”
“赵老四，”李存根的声音沙哑，“村里人都叫他老四，无儿无女，一个人过。去年冬天，他说要去县城打工，我跟他说有个‘管吃管住还能提前支钱’的活，他就跟我走了。”
“为什么杀他？”
“他……他看到了我藏的钱，”李存根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说要去告发我，我就……我就用石头砸了他的头，埋在北洼的麦垛下面，靠近那口井的地方。”
沈河立刻起身，抓起外套：“小刘，通知老周，带上勘查工具，去北洼麦田！”
警车在土路上颠簸，车窗外的田野一片枯黄。沈河看着窗外，心里却翻江倒海——赵老四的失踪案，去年冬天报过一次，当时村里人都说他是“嫌穷外出打工了”，因为没找到任何线索，最后不了了之。现在想来，那不过是李存根精心制造的假象。
到达北洼时，天已经开始飘小雨。老周带着队员，拿着铁锹，在李存根说的“靠近井的麦垛”旁开始挖掘。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却没人停下。
“慢一点，”老周蹲下身，用手拨开表面的浮土，“这里的土比别处松，应该就是这里。”
铁锹插进土里，发出“哧”的一声。挖了大约半米深，铁锹碰到了硬物，发出沉闷的“咚”声。
“停！”老周喊了一声，亲自接过铁锹，小心翼翼地往下挖。很快，一个黑色编织袋的角露了出来，袋口用麻绳扎得很紧，上面还沾着干枯的麦秆。
“小心抬出来，别破坏现场。”沈河吩咐。
两个队员用手托着编织袋的底部，慢慢将它抬出土坑，放在铺好的塑料布上。老周拿出剪刀，沿着袋口的麻绳小心地剪开。一股陈旧的霉味立刻弥漫开来，夹杂着泥土的气息。
袋口被打开，里面是一具已经白骨化的骸骨，骨骼上还附着一些尚未完全腐烂的布条。老周戴上手套，仔细检查了片刻，抬起头，声音低沉：“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半年以上，也就是去年冬天前后。骨骼上没有明显的钝器敲击痕迹，但头骨有一处凹陷，应该是生前遭受过重击。”
他又从骸骨的手指缝里取出一点细小的颗粒，放在放大镜下看了看：“这是麦粒的壳，说明他被埋的时候，地里还有没收完的麦子，和李存根说的时间吻合。”
“能确认身份吗？”沈河问。
老周点点头，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其中一页：“去年冬天，红星村报过一起失踪案，失踪者叫赵老四，无儿无女，独居。镇上诊所的记录显示，他十年前补过两颗牙，型号是‘7501’。你看这里，”他指着骸骨的牙齿，“这两颗补牙的型号，和记录完全一致。可以确定，这就是赵老四。”
沈河看着那具骸骨，心里一阵发凉。这已经是第四个人了。李存根到底还害了多少人？
回到局里，沈河决定从李存根的过往入手，找出他犯罪的根源。他带着小刘，再次来到红星村，走访李存根的邻居。
李存根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妻，姓王。王大爷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说起李存根，连连叹气：“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老实人，就是家里太穷，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后来娶了赵玉兰，赵玉兰的娘家嫌他没本事，每次来都冷嘲热讽，说他‘一辈子没出息’。”
“他怎么反应？”沈河问。
“能怎么反应？”王大爷磕了磕烟袋，“只能低着头听着，背地里偷偷抹眼泪。后来，村里有人外出打工，回来盖了新房，买了自行车，他就变了。”
“怎么变的？”
“变得不爱说话，眼神也不对劲了，”王大娘接过话头，“每次看到那些打工回来的人，他都躲得远远的，嘴里还念叨着‘凭什么他们能，我就不能’。再后来，他就开始到处找人说‘有好活’，我们当时还以为他真的找到了门路，没想到……”
话没说完，王大娘就红了眼眶。
沈河沉默着，心里渐渐有了轮廓。长期的贫穷和自卑，加上外界的轻视和对比，让李存根的心理逐渐扭曲。他把那些“能赚到钱的人”当成了自己的敌人，认为他们的成功是对自己的嘲讽。于是，他用“介绍活”为诱饵，把那些和他一样身处困境，却还想努力活下去的人，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傍晚，小刘匆匆跑回队里，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纸，脸上满是凝重：“沈队，我整理了一份‘李存根可能接触过的人’的名单，里面有五个，都是‘外出找活后没消息’的，时间从去年春天到今年夏天不等。”
沈河接过名单，上面的五个名字，他一个都不陌生——都是红星村或邻村的青壮年，家里都不富裕，失踪时都没人第一时间报案。
“扩大排查范围，”沈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重点放在北洼和河边的老麦垛、旧窑址、枯井这些地方。另外，让老周加急鉴定李铁蛋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一定要尽快出结果。”
“是！”小刘转身就跑。
沈河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发出“滴答”的声音。他知道，这起案子还远没结束。李存根的背后，可能还藏着更多被遗忘的名字，更多破碎的家庭。而他，必须把这些名字找回来，给那些逝去的人，一个迟来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