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林被查、陈柏年被审计的消息,如同两块巨石投入京城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息。周晓阳销声匿迹,陈帆“出国考察”,曾经围绕在他们身边、气焰嚣张的王哲、吴律师之流也偃旗息鼓,夹起尾巴做人。祁同伟的名字,在特定圈子里,从“不识抬举的愣头青”变成了“不可轻易招惹的狠角色”。
祁同伟的生活和工作,却似乎并未因此发生太大变化。他依旧每天准时到发改委上班,主持司务会,审阅文件,外出调研,推动着他认定的区域协调发展和绿色转型项目。只是,那些曾经有意无意卡他脖子的程序,变得顺畅了许多;那些阴阳怪气的杂音,也几乎听不见了。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变得“讲道理”起来。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个人有多可怕,而是他背后代表的“势”——全面从严治党、深化反腐败斗争的大势,以及他自身坚守原则、敢于碰硬所积累的“正气”,让那些魑魅魍魉暂时退避了。
这天下午,他正在办公室审阅一份关于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新动能的调研报告,秘书敲门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祁司,外面有位同志找您,说是中纪委的,姓侯。”
侯?祁同伟心中一动,放下笔:“请他进来。”
门推开,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走了进来。依旧是挺拔的身姿,利落的短发,只是眉眼间少了几分当年的青涩和锐气,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甚至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正是侯亮平。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看到祁同伟,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伸出手:“祁司长,打扰了。”
祁同伟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与他握手。两人的手一触即分,都有些许感慨在心头流淌。上一次这样面对面,还是在汉东大学的校园里,那时的他们,是即将毕业、踌躇满志的同学,也是隐隐较劲的对手。时光荏苒,如今一个是国家部委的实权司长,一个是中央纪委的办案骨干,都已褪去青涩,在各自的轨道上负重前行。
“侯处长,稀客。请坐。”祁同伟指了指会客沙发,亲自给他倒了杯茶。他听说过,侯亮平在纪委系统干得不错,凭着扎实的法律功底和一股轴劲,破了不少案子,已经升到了副处长。
“谢谢。”侯亮平坐下,接过茶杯,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表明了来意,“祁司长,我这次来,是因为一个案子,需要向您了解一些情况。”
“请讲。”祁同伟也坐下,神色认真起来。能让侯亮平亲自上门,案子恐怕不简单。
“是关于原汉东省能源局副局长周春明,以及‘江河水电’、‘龙源水电’在玉龙段项目中的一些问题。”侯亮平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简单的问询提纲,但目光却直视着祁同伟,“这个案子,现在由我们室牵头办理。我们在前期调查中,发现您当时在虎跳峡镇,发挥了关键作用,不仅发现了重大安全隐患,还顶住压力,推动问题暴露。我们想请您详细回忆一下当时的经过,特别是……有没有发现除已经披露的技术问题和失职渎职之外,其他可能涉及更深层次违纪违法的线索?比如,利益输送,或者更高层面的保护伞?”
祁同伟心中了然。周广林倒了,周春明作为周家在外围的重要一环,自然也被纳入调查视线。而且,调查显然不满足于已经暴露的技术违规和失职,开始向可能存在的腐败问题深挖。
他略一沉吟,将自己当初在虎跳峡的经历,从接到匿名举报、组织专家秘密查勘、发现地质灾害和环保问题证据、顶住周春明等人压力坚持停工、直到中央联合调查组介入,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叙述客观冷静,重点突出证据和事实。
“……至于更深层次的违纪违法线索,”祁同伟最后说道,“我当时的主要任务是查清安全环保问题,阻止危险工程继续施工。对于可能存在的经济问题,虽然也有怀疑和听闻,比如评估环节的猫腻、补偿款发放的异常等,但并没有掌握直接证据。不过,我相信,随着调查的深入,特别是对相关企业财务账目、资金往来,以及周春明等人个人财产的审查,这些问题会水落石出。”
侯亮平认真地记录着,不时追问一两个细节。他的问题很专业,也很犀利,显示出丰富的办案经验和对案件关键点的精准把握。
问询接近尾声时,侯亮平合上笔记本,看着祁同伟,忽然问了一个似乎与案情无关的问题:“祁司长,我听说,当初在玉龙段,有人曾试图用各种方式拉拢你,甚至威胁你?”
祁同伟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点点头:“有。匿名短信,夜间潜入房间安装窃听器,后来在京城也遇到一些‘劝告’和‘聚会’。不过,都没什么用。”
侯亮平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总是这样。在大学时就是,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有时候……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你,还是该说你傻。”
这话带着几分旧日同窗的熟稔,也透着几分感慨。
祁同伟笑了笑:“可能都有点吧。不过,我觉得这不是傻,是底线。有些线,不能越;有些事,不能做。做了,良心不安,睡觉都不踏实。”
侯亮平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情况我了解了,非常感谢祁司长的配合。如果后续调查中还有需要,可能还会再来打扰。”
“随时欢迎,配合纪委办案是我的责任。”祁同伟也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侯亮平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对了,祁司长,下个月……我和小艾结婚。如果你有空……欢迎来。”
这个消息有些突然。祁同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恭喜!一定到。替我向小艾问好。”
“谢谢。”侯亮平也笑了笑,这次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她……也让我向你问好。还说,你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她很喜欢。”
祁同伟想起来,前几天李丽提过,钟小艾托她问自己喜欢什么,他让李丽帮忙选了一套寓意不错的瓷器送了过去。
“喜欢就好。”祁同伟道,“祝你们幸福。”
“谢谢。”侯亮平点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侯亮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祁同伟站在门口,一时有些出神。前世种种恩怨纠葛,爱恨情仇,早已如烟云散尽。这一世,他与钟小艾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与侯亮平更是走上了几乎平行的道路。没想到,时移世易,当年那个骄傲、固执、与他处处较劲的侯亮平,会亲自登门向他调查取证,还会邀请他参加婚礼。
或许,这就是成长,也是时间的魔力。冲刷掉表面的浮华与棱角,留下更本质的东西——对职责的坚守,对底线的敬畏,以及,对过往的释然。
他回到办公室,继续看那份报告,心境却平和了许多。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祁同伟应约来到李丽家吃饭。饭桌上,李丽母亲笑眯眯地问起侯亮平和钟小艾婚礼的事。
“请柬收到了,挺精致的。”李丽说着,看了祁同伟一眼,“同伟,你去吗?”
“去。”祁同伟点点头,“侯亮平亲自来邀请的。”
李坤正在夹菜,闻言随口道:“侯亮平这孩子,在纪委干得不错。有原则,也肯钻研。就是有时候太较真,不懂变通,得罪了不少人。不过,纪委就需要这样的干部。”
李丽母亲叹道:“小艾那孩子也是,等了他这么多年。总算修成正果了。听说钟大姐高兴得不得了。”
祁同伟安静地听着。他知道,侯亮平能走到今天,除了自身能力,钟家(尤其是钟小艾母亲)在背后的支持肯定也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侯亮平自己抓住了机会,用实打实的办案成绩证明了自己。这与他祁同伟的路,虽有不同,但内核却有相似之处——都得靠真本事,立得住脚。
“爸,”李丽忽然开口,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同伟这次在玉龙段,还有后来在座谈会上的表现,是不是也算‘不懂变通’、‘太较真’啊?”
李坤看了女儿一眼,又看看祁同伟,哼了一声:“他那是较真吗?他那是把天捅破了还得自己扛着!不过,”他语气缓和下来,“该较真的时候就得较真。不较真,玉龙段那个火药桶说不定哪天就炸了;不较真,汉东某些人还以为京城是他们家的后花园呢。”
这话里透着对祁同伟的认可,也隐含着对当前整肃风气、清理门户的肯定。
祁同伟心中温暖,给李坤斟了杯茶:“谢谢李叔叔。”
“谢什么。”李坤端起茶杯,“你们年轻人,有锐气,有担当,是好事。但要记住,刚柔并济,方是长久之道。你现在风头正劲,更要谨言慎行。侯亮平请你,你去,大大方方地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往前看。”
“我明白。”祁同伟郑重应道。
婚礼当天,祁同伟带着李丽一同出席。婚礼在一家颇有格调的酒店举行,规模适中,来的大多是双方亲友、同事同学。钟小艾穿着洁白的婚纱,美丽动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侯亮平一身笔挺的西装,精神奕奕,招呼着客人。
看到祁同伟和李丽进来,钟小艾眼睛一亮,主动迎了上来:“同伟,李丽,你们来啦!谢谢你们!”她的态度落落大方,眼神清澈,早已没了当年那种复杂的情愫,只剩下老友般的亲切和喜悦。
“小艾,恭喜!你今天真漂亮!”李丽上前拥抱她。
祁同伟也微笑着递上红包:“恭喜你们,百年好合。”
侯亮平也走了过来,与祁同伟用力握了握手:“谢谢你能来。”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都比当年更有力量,也多了几分厚重的质感。相视一笑间,前尘往事,恩怨纠葛,似乎都在这一刻真正地烟消云散了。他们不再是情敌,也不是单纯的竞争对手,而是各自岗位上努力奋斗、某种程度上殊途同归的同行者。
婚礼仪式简单而温馨。交换戒指,亲吻新娘,父母致辞,好友祝福……一切都按部就班,洋溢着平凡的幸福。
轮到同学代表发言时,一位当年汉东大学的老师,如今已是知名学者,感慨地说道:“……看到亮平和小艾今天喜结连理,也看到同伟、李丽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做出了成绩,我真的很欣慰。你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国家的快速发展和深刻变革,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希望你们能永远保持初心,互相扶持,在不同的岗位上,共同为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美好未来,贡献自己的力量!”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祁同伟鼓着掌,看着台上紧紧相拥的侯亮平和钟小艾,又看了看身边依偎着自己的李丽,心中充满了一种平静而充盈的感慨。
这一世,他改变了太多。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似乎也无形中影响了身边一些人的轨迹。侯亮平和钟小艾能走到一起,或许也是某种必然。而他自己,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李丽,得到了李坤的认可,正在一条充满挑战却无比充实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婚宴上,祁同伟和侯亮平坐到了一桌。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融洽。两人聊起了工作,聊起了汉东的变化,也聊起了大学时代的趣事。那些曾经的不愉快,仿佛真的成了过眼云烟。
“听说,你下一步可能要动一动?”侯亮平忽然问道。
祁同伟知道他消息灵通,也不隐瞒:“有可能。‘流域统筹’的思路需要更大范围的试点和推广,可能要去地方挂职一段时间,具体还没定。”
“挂职好,积累地方主政经验。”侯亮平点点头,举杯,“祝你一切顺利。以后说不定,我查的案子,还得请你这位地方大员配合呢。”
祁同伟也举杯:“互相配合。也祝你早日办几个大案要案。”
两人相视一笑,酒杯轻碰,一饮而尽。
这一刻,没有较劲,没有算计,只有对彼此工作的尊重,和对未来道路虽不同却并肩前行的隐约默契。
婚礼散场,夜色已深。祁同伟和李丽漫步在回家的路上,春夜的暖风拂面。
“看到他们幸福,真好。”李丽挽着祁同伟的胳膊,轻声说。
“嗯。”祁同伟握紧她的手,“我们也会的。”
李丽将头靠在他肩上:“我爸今天还偷偷问我,咱们的事,什么时候办?”
祁同伟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李丽:“小丽,等我这次挂职回来,做出了成绩,我们就结婚,好吗?风风光光地娶你。”
李丽抬头看着他,眼中闪着温柔而坚定的光:“好。我等你。”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前路或许还有风雨,但此刻,他们心中充满温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