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的春日,暖风熏人,运河上百舸争流,市井喧嚣鼎沸。在这片繁华之下,一股来自北方的暗流,悄然汇入。
一支规模不小的北地商队抵达了江陵码头,驮载着满满的皮货、药材和北地特产。为首的东家是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名唤“胡姬”。她身着一袭用料考究但色泽低调的绛紫色胡服,外罩同色绣金线云纹的比甲,长发挽成利落的坠马髻,插着一支样式古朴的玉簪。面容称得上姣好,却带着北地风沙磨砺出的些许硬朗,眉宇间精明干练,一双凤眼流转间自带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场。她操着一口略带幽燕口音的官话,行事爽利,出手阔绰,很快便在江陵商界引起了些许注意。
此人自然便是精心易容改扮后的北齐谍首,红蝎。她此番潜入,风险极大,但萧玄(谢言)身上的疑点像一根毒刺,让她寝食难安,唯有亲自前来,近距离试探,方能安心。
“胡姬”并未急于行动,而是先凭借其“雄厚财力”和“爽快性格”,迅速在江陵买下了一处不小的货栈,挂出“北风堂”的招牌,俨然一副要大干一场的姿态。她广泛接触各路商人,洽谈生意,言语间透露出对江南丝绸、茶叶和药材的极大兴趣,尤其点名想要与近来风头最盛的“云深记”合作。
几日后,一份措辞客气、礼数周到的拜帖,由“北风堂”的管事亲自送到了“云深记”总号,呈到了“账房先生”墨九手中。帖中以北方商贾敬仰江南巨擘为由,请求拜会“谢言”谢员外,洽谈皮毛、药材互通有无之大宗生意。
墨九拿着拜帖,第一时间禀报了萧玄。
“北地来的女商人?胡姬?”萧玄正在书房练字,闻言笔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稍稍晕开一点。他放下笔,接过拜帖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红蝎……终于还是忍不住,亲自来了。
这易容改扮,瞒得过旁人,又岂能完全瞒过他的眼睛?那眼神深处的锐利和那看似爽朗却隐含审视的姿态,与他记忆中那条毒蝎并无二致。
“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萧玄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对墨九道:“既是北地来的大客商,不可怠慢。回复他们,明日晚间,我在‘清谈茶楼’设宴,为胡东家接风洗尘。”
他选择“清谈茶楼”,那是他的地盘,便于掌控,也能借茶楼的环境观察对方。
翌日华灯初上,“清谈茶楼”最好的临河雅间“听雨轩”内,已是布置妥当。清淡雅致的插花,袅袅的古琴声,精致的江南菜肴,醇香的陈年花雕。
萧玄依旧是一身儒雅低调的员外打扮,提前片刻到场,气定神闲地等待着。
戌时正,雅间门被推开,一身胡服打扮的“胡姬”在管事陪同下,含笑步入。她目光快速扫过整个雅间布局,最后落在主位上的萧玄身上,笑容热情而不失分寸:“这位定然就是名满江陵的谢员外了?久仰大名!小女子胡姬,初到宝地,冒昧打扰,还望员外多多关照!”
“胡东家客气了,远来是客,谢某略备薄酒,为您接风,请坐。”萧玄起身相迎,笑容温和,举止得体,完全是一派成功商人的待客之道。
双方分宾主落座,寒暄客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自然从南北风物差异、行商艰难,逐渐引向了具体的生意。
“胡姬”言语爽快,对皮毛、药材的品相、价格、运输渠道都极为内行,显示出十足的专业性。她也不吝夸赞江南物产的丰美和“云深记”的实力,并表示出极大的合作诚意,开口便是极大的采购量。
萧玄则应对从容,既展现了东道主的热情和实力,也在关键条款上寸土不让,谈判技巧老辣圆滑,将一个精明商人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商业洽谈背后,无形的交锋已然开始。
“胡姬”状似无意地感叹:“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生意越发难做。尤其是北边,听说又打起来了?唉,这打来打去,苦的还是咱们这些老百姓和行商之人。听说南梁这边有位将军……叫萧什么来着?很是厉害,差点就把叛军平了,可惜啊……”她说到此处,恰到好处地停住,端起酒杯,目光却似有似无地瞟向萧玄。
萧玄面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商人对时局的普遍忧虑,叹道:“胡东家说的是啊,战事一起,商路阻断,物价飞涨,确实艰难。至于朝廷大事,我等小民,岂敢妄议?只盼着早日天下太平,也好安心做生意。”他将话题轻轻拨开,滴水不漏。
“胡姬”又借品评菜肴,笑道:“江南菜式精细淡雅,与我北地烹羊宰牛、大快朵颐之风大不相同。就像南北人性格,亦差之千里。譬如小女子,性子直来直去,怕是学不来江南雅士的弯弯绕绕。”她说着,目光带着几分探究看向萧玄。
萧玄哈哈一笑,举杯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有各的妙处。谢某虽生于江南,却也最爱北地豪杰的爽快!胡东家这般性情,做生意才痛快!来,为南北通好,生意兴隆,干一杯!”
他应对得浑然天成,既接了话头,又巧妙避开了个性对比的陷阱,反而将话题引回生意本身。
酒宴过半,气氛看似愈加热络。“胡姬”提出希望能参观一下“云深记”的药材库房,以便确定合作的具体品类和品质。
萧玄自然满口答应,吩咐墨九去安排。就在墨九领命转身,从“胡姬”身边经过时,许是地上有些湿滑,又或是他怀中一卷账本没抱稳,一个趔趄,账本脱手飞出,纸张散落一地,其中几页恰好滑到“胡姬”脚边。
“哎呀!恕罪恕罪!”墨九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
“无妨。”“胡姬”大方地摆摆手,也弯腰帮忙拾起脚边的几张纸。她的动作看似自然,目光却极其锐利地扫过纸上的字迹——那是“云深记”日常的药材进出流水账,字迹工整清晰,是标准的账房体。
然而,就在其中一页的角落,有一行极小的、似乎是随手记下的批注,字体与账房体截然不同!那字迹……瘦硬通神,骨力遒劲,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
红蝎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字迹……这字迹的感觉……
她强忍着立刻仔细辨认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纸张拾起,递给墨九,脸上笑容不变:“先生可要拿稳了。”
墨九连声道谢,接过账本,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才退出去安排库房事宜。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宴席继续。但红蝎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那惊鸿一瞥的字迹,虽然只有寥寥数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入了她的脑海!
太像了!
那种独特的筋骨,那种内蕴的力道,与萧玄的笔迹,给她的感觉惊人地相似!
虽然看起来更刻意地工整和收敛,但有些深入骨髓的书写习惯,是难以完全改变的!
难道……真的……
她再次看向主位上那位谈笑风生、儒雅温和的谢员外,心中的惊疑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这场宴席,最终在看似宾主尽欢的氛围中结束。萧玄亲自将“胡姬”送至茶楼门口,约定改日再详谈合作细节。
回到下榻的客栈密室,红蝎屏退左右,立刻拿出纸笔,凭借惊人的记忆力,竭力回想并临摹着她在账本角落看到的那几个字。
越写,她的心就越沉。
越写,她的眼神就越亮。
像!真的太像了!绝非普通账房能写出的字!
而另一边,“云深记”后院书房内。
萧玄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运河上的点点灯火。
墨九垂首站在身后:“盟主,属下失职……”
“无妨。”萧玄打断他,声音平静,“本就是故意让她看到的。若不给她一点‘甜头’,她怎会甘心继续往下查?又怎会相信,她发现的,是她‘自己’费尽心机找到的‘破绽’?”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玩味:“让她疑,让她查。她查得越深,陷得就越深。”
“只是……”墨九略有担忧,“她的观察力极其敏锐,恐怕……”
“就是要她敏锐。”萧玄淡淡道,“不敏锐,如何配做我的对手?又如何能……一步步走进我为她设好的局中?”
夜,深了。
江陵的繁华渐渐沉寂。
但两颗各怀鬼胎的心,却在这片沉寂中,剧烈地跳动着,计算着对方的下一步。
试探,才刚刚开始。
真正的交锋,已在无声中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