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春风似乎都带着几分焦灼的味道。职方司郎中李文轩带着那沉重的心情,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复命。一路上,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与那位谢先生会面的每一个细节,对方那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笑容,那举重若轻的态度,那看似谦逊实则傲慢的“有偿情报”之言……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然而,他并未察觉,在他离开江陵的那一刻起,一张无形的网,已然悄无声息地撒向了他,以及他身后那位高高在上的监国皇子。
李文轩归心似箭,途经官道旁一处驿站打尖歇马时,忽闻驿站旁的凉亭内传来一阵激烈的争论声,其中一人声音清朗,引经据典,正在驳斥几名看似士绅模样之人对北境战局的荒谬见解。
“……诸位此言差矣!景侯叛乱,岂是单纯割地招安可解?北齐虎视眈眈,意在耗我大梁国力,乱我朝纲!此时若退,非但不能息事宁人,反会助长贼寇与北齐气焰,届时烽烟遍及中原,悔之晚矣!当以雷霆之势,迅疾剿灭,方能震慑宵小,保境安民!”
李文轩本是兵部职方司官员,精通军务,闻言不禁驻足细听。只见发言者是一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衫书生,面容清癯,目光明亮,虽衣着简朴,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与锐气。他对北境地形、叛军构成、乃至北齐可能的战略意图分析得头头是道,逻辑清晰,见解深刻,远非那些只会空谈的迂腐书生可比。
那几名士绅被驳得哑口无言,悻悻而去。青衫书生这才注意到一旁倾听的李文轩,见他气度不凡,连忙拱手施礼:“晚生失礼,狂言妄议,让先生见笑了。”
李文轩正愁无人能解心中对北境局势的烦忧,见此人才学不凡,便起了结交之心,邀其同坐:“先生高见,何来狂言?不知先生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书生谦逊道:“晚生沈墨,字静之,乃滁州人士。此番进京,是想寻个馆塾之职,糊口度日。”
“沈墨?”李文轩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稍一思索,想起似乎在过往的某些地方官员考评奏章中见过这个名字,评语似乎是“才学优长,性耿直,忤上官,去职”。原来是个因性格刚直被罢黜的前任小官。
两人一番交谈,李文轩越发觉得此人才学见识俱是上上之选,对军国大事常有独到见解,且因曾在地方为官,对民生吏治也有切实体会,并非纸上谈兵之辈。更重要的是,对方言语之间,流露出对朝廷现状的忧虑和对能力挽狂澜者的期盼,正合李文轩此刻心境。
沈墨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对李文轩这位“京中员外郎”(李文轩并未表明真实身份)的钦佩和偶遇知音的感慨。
临别时,李文轩心中一动。殿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需要这种懂实务、有见地却又与朝中各派系无甚瓜葛的新鲜血液。此人虽曾被罢黜,但观其才学心性,或可一用?即便不能直接荐于殿下,留在自己职方司做个幕僚,也是极好的助力。
他便取出名帖(并未注明具体官职,只写了姓名和建康一处不重要的地址)递给沈墨:“沈先生大才,蜗居馆塾实在可惜。若在京中遇到难处,可凭此帖来寻李某,或可代为引荐一二。”
沈墨接过名帖,面露感激,深深一揖:“多谢李员外看重!晚生感激不尽!”
李文轩回到建康,向萧景琰复命,呈上黄金,并详细禀报了谢言的反应和那“有偿情报”的约定。萧景琰听后,面色阴沉不定,最终只是挥挥手让李文轩退下,叮嘱他密切关注情报送达情况,其余暂不过问。
数日后,李文轩正在职方司处理公务,忽有门房来报,说有一位名叫沈墨的书生持帖求见。李文轩这才想起驿站偶遇的那位才子,便让人请他进来。
只见沈墨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几分窘迫,言及盘缠用尽,在京中寻馆职屡屡碰壁,实在无奈,才冒昧前来求助。
李文轩见其果然陷入困境,又惜其才华,便道:“沈先生不必担忧。我职方司正缺一抄写整理文书档案的书记,虽是临时差事,薪俸微薄,但也算安稳。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沈墨闻言,大喜过望,连连作揖:“承蒙员外收留,解我燃眉之急,岂有不愿之理?感激不尽!”
于是,沈墨便顺利进入了职方司,做了一个不起眼的临时书记。他工作极为勤勉,不仅将份内的文书档案整理得井井有条,偶尔还能对一些陈旧的地理图册、边关记录提出精妙的修订意见,显露出扎实的功底和过人的细心。
李文轩越发欣赏此人,时常与他讨论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公务,沈墨总能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角度和建议。久而久之,李文轩便将其视为心腹幕僚,许多繁琐的文书工作和初步的信息筛选都交由他处理,甚至有时起草给殿下的普通报告,也让他代为拟稿。
沈墨始终恪守本分,兢兢业业,从不打探任何不该知道的事情,但凭借其职位之便和李文轩的信任,已然能够接触到大量流入职方司的、来自各方的基础信息和公文往来。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临时书记,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无声无息地过滤着一切有价值的信息。
五日期限刚到,一份密封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密信,果然通过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混入了一队来自江陵的官方驿马文件中),准时送达了李文轩手中。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关于景侯叛军主力下一步动向的详细预测:计划于三日后夜间,佯攻涧州东门,主力实则绕道黑石谷,突袭兵力空虚的邻县平遥,以获取补给。
李文轩又惊又疑,立刻将情报火速呈报萧景琰。萧景琰也是将信将疑,但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立刻密令张崇山部调整部署,重点加强黑石谷方向的侦察和伏击力量。
三日后夜间,叛军行动竟与情报所述分毫不差!张崇山早有准备,在黑石谷设下重兵,一场激战,将来犯叛军主力打得丢盔弃甲,溃败数十里,取得了自开战以来最大的一场胜利!
捷报传回,萧景琰大喜过望,对那份神秘情报的信任度瞬间飙升!同时对那位“谢先生”的忌惮也更深了一层——此人之能,远超想象!
而就在朝廷上下为这场大胜欢欣鼓舞之时,无人注意到,在职方司那堆积如山的文书档案中,临时书记沈墨,正“无意间”整理着一些关于此次捷报战果核算、粮草消耗补充的普通文书。他的目光,在一份需要李文轩签字确认、并要归档保存的缴获物资清单上,多停留了片刻。
清单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备注项里,写着“缴获叛军书信若干,待译”。而其中一封信的火漆印记,他通过特殊的角度,依稀辨认出了一个极其模糊的、属于北齐某贵族的私徽痕迹。
这个发现,被他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记录在了一份看似毫无关联的、关于驿站马匹草料消耗的汇报草稿的空白处,等待着下一次与“上线”的接触时传递出去。
萧景琰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和对“谢先生”又倚重又警惕的复杂情绪中,对李文轩更加信赖有加。
而李文轩对身边那位勤勉能干的临时书记沈墨,也愈发倚重,甚至开始让他接触一些稍微核心的文书工作。
谁也不知道,这座森严皇城的心脏地带,职方司这个掌管军机舆图的要害部门,已然被一枚来自江南的暗棋,无声无息地潜入。
这枚棋子如今或许还只能接触到冰山一角,但假以时日,必将在关键时刻,发挥出足以扭转乾坤的作用。
萧玄(谢言)在江陵收到墨九关于“暗棋已落位,初步站稳脚跟”的密报时,只是淡淡一笑,继续翻阅着手中的账本。
棋盘之上,他又下一城。
而且,这一次,是将棋子直接落在了对手的“帅帐”之旁。
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