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重阳宫,掌教静室。
窗外冬雪初霁,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香炉中青烟袅袅,却化不开室内的凝重。
柳志玄负手立于窗前,手中捏着一份刚刚以最隐秘渠道送抵的详报。上面字迹清晰,详尽记述了襄阳城下那场惊心动魄的斩首之战,以及此后蒙古大军溃退,襄阳解围,举国欢腾的景象。
他缓缓放下密报,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中,波澜暗涌。
“击杀蒙古大汗蒙哥……”他低声自语,听不出是喜是忧,“好小子啊。”
蒙哥身陨的消息,此刻想必已如野火燎原,传遍天下。杨过这小子的威望必将如日中天,恐怕就是郭靖也要瞠乎其后了。
他为弟子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但也清晰地看到了随之而来的、更加汹涌的暗流与危机。
“天下皆知,杨过乃是全真教掌教柳志玄嫡传弟子!是他柳志玄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于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蒙古大汗蒙哥!”
“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柳志玄缓缓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些黄金家族成员、那些手握兵权的宗王贵族,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会是何等的震怒、耻辱与疯狂。
“蒙古此番败退,折了颜面,损了锐气,更失了大汗,内部必有一番动荡。大宋或可得数年喘息之机,整顿防务,恢复元气。”
然而他知道蒙古虽退,却远未伤筋动骨。其疆域之广,兵力之雄,底蕴之厚,依然远胜南朝。新的大汗,无论是拖雷系的其他王子,还是有野心的其他宗王,想要坐稳汗位,收拢人心,树立威望,还有什么比‘为前任大汗复仇’、更名正言顺、更振奋军心的理由呢?
纵然有他的威慑,但在如此国仇家恨叠加之下,在争夺汗位的巨大政治利益驱使下,任何理智的权衡与忌惮,都可能被狂热的复仇火焰所吞没。
终南山的宁静……到头了。
他轻抚着剑台上的青霜剑,似乎心有定计。
......
静室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然稳重的脚步声。来人未等通传,已至门前,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虑:“掌教真人,志常求见。”
“进来。”柳志玄道。
门被推开,走进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蓄着三缕长须的道人。他身着与柳志玄样式相仿、只是颜色稍浅的玄青道袍,头戴逍遥巾,气度雍容沉静,眉宇间却凝结着一团化不开的忧色。正是李志常。他早年便以才智超群、处事公允着称,深得柳志玄信任,多年来协助处理教中繁杂事务,将教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全真教内威望极高,是名副其实的副掌门。
李志常并非寻常只知诵经练武的方外之人。他常年与各方势力打交道,处理教务之余,亦密切关注天下大势、朝堂风云。其眼光早已不局限于江湖门派的恩怨厮杀,而更多着眼于天下格局、民族存续、以及全真教在这滔天巨变中的定位与存亡。
“志常,匆匆而来,也是为了过儿的事了?”柳志玄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轻声笑道。
李志常并未立即落座,而是将静室四周检查一番,确认无人偷听,这才在柳志玄对面盘膝坐下,低声道:“师兄,杨过之事,您如何打算?”
柳志玄起身为他倒了两杯清茶,笑着说道:“过儿击杀蒙哥,乃是为国为民之举。我全真教有此弟子,亦是荣耀。”
李志常声音中有些烦躁,“掌门,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全真教地处蒙古势力范围,多年来与蒙古方面维持的默契,恐怕就此打破。”
柳志玄将其中一杯递给李志常:“你担忧蒙古报复?”
“非但担忧,几乎已是必然。”李志常身体前倾,“师兄明鉴,蒙古人这些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何其狂傲。大汗被杀,若不对凶手以雷霆之威,如何震慑天下?我教虽然地处终南,虽依山势而建易守难攻,但却绝对挡不住大军攻伐,教中上千弟子将如何保全?全真基业如何保全?山下数万百姓如何保全?”
柳志玄杯中茶一饮而尽,赞叹道:“志常,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教中弟子,多为杨过此举欢欣鼓舞,却鲜有人思及后果。”
李志常眉头一皱,对柳志玄的反应的平淡有些不满,这可是危急存亡之秋啊。
他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囤积粮草,遣散百姓,封山闭世等等举措......
柳志玄静静地听着,突然说到:
“你说过儿本就讨女孩喜欢,如今威望如日中天,恐怕身边的女孩子更多了吧,也不知他能不能应付的了?”
“掌教!!!”李志常闻言差点跳起来,这可是生死存亡的时候啊。
看到李志常真要恼了,柳志玄也不再开玩笑。
“你啊,还是沉不住气。我还没死呢,天塌不下来,你不用担心。”
“掌教,我.......”李志常还想要说什么,被柳志玄打断了。
“好了,你先出去了,一切照旧,我自有安排。”
李志常虽然不知道掌教真人作何安排来应对这捅破天的危局,但是掌教真人是全真教的定海神针,这些年来无论什么样的危机都能平安度过,李志常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
虽然没有得到具体的安排,但是有掌教的保证,心中的担忧也消散了许多,告辞离去。
静室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柳志玄送走李志常后并未坐下,而是走到窗边,凝望着终南山苍茫的夜色。
他清楚地知道李志常的忧虑——全真教地处蒙古势力范围,上千弟子,数万百姓性命系于一线。这位师弟心思缜密,定已考虑过无数应对之策,加强防守、转移弟子、疏散典籍...这些确实都是正理。
然而柳志玄更清楚另一件事:在真正的蒙古铁骑面前,这些准备都如纸糊的城墙。
终南山虽险,却挡不住千军万马。全真弟子虽众,武艺高强,却终究是血肉之躯。而蒙古,坐拥万里疆土,百万雄师。
打,打不过,藏,又能藏到哪去呢?
“志常啊,你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一件事。”柳志玄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切筹谋都是徒劳。”
蒙古人的行事方式简单而有效:顺者昌,逆者亡。多年来全真教之所以能与蒙古保持微妙平衡,全因两点:一是不公开反抗蒙古统治,二是全真教信徒众多,在北地影响极大,有助于稳定民心。或许现在要再加一条,他本人的威慑力。
但是现在平衡已被彻底打破。
柳志玄转身走向书案,研墨铺纸,却迟迟未落笔。他在脑中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蒙古会如何反应?是雷霆震怒立即发兵,还是先礼后兵派人试探?阿里不哥、忽必烈等蒙古权贵会如何借此事博弈?全真教在这场风暴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许久,他提笔写下几行字,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铜哨,轻轻吹响,很快一只鹞鹰从窗口飞入,停在书案上,黑豆似的眼睛机警地看着柳志玄。
柳志玄将写好的字条卷成细条,塞进鹞鹰腿上的小竹筒里,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去襄阳,找杨过。”
鹞鹰蹭了蹭他的手指,振翅消失在夜色中。
字条上只有寥寥数字:“在襄阳好好养伤,一切安好,勿念。”
过多的解释反而可能让杨过冲动行事。柳志玄了解这个徒弟,知道他重情重义,若知道全真教因他陷入危局,定会不顾一切赶回。但现在,杨过留在襄阳养伤,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
为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
这是他在二十年执掌全真中悟出的道理:有时,不动比动更需要智慧和定力。就像下棋,新手总想着落子进攻,而高手懂得等待,等待对手露出破绽,等待局势自然演变。
若事有不协,只能用那个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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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
这一日,柳志玄在闭目养神,门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声:“掌教真人,山下来了一位蒙古使者,自称是忽必烈王爷的特使郝经,求见掌教。”
“请他到听松轩等候。”柳志玄声音平静,“我随后就来。”
“是。”门外弟子应声离去。
忽必烈——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未来的元世祖。这位蒙古亲王与中原各方势力都有接触,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与阿里不哥的傲慢截然不同,一向推崇汉人文化。更重要的是,忽必烈此刻正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急需建立功勋、拉拢人心。
“郝经...”柳志玄低声重复这个名字。他听说过此人,是北地有名的儒士,博通经史,被忽必烈招入幕府,深得信任。派这样一个人来,本身就传递了一种态度。
听松轩位于藏经阁后山,窗外松涛阵阵,室内陈设雅致,是全真教接待文士雅客之所。柳志玄换了一身素净道袍,未带拂尘,只在案上备了清茶。
不久,弟子引着一位中年文士进来。此人约四十余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身着儒衫,头戴方巾,举止从容,若非身后跟着两名蒙古装束的护卫,看上去与中原名士无异。
“晚生郝经,拜见掌教真人。”来人深深一揖,执礼甚恭。
“郝先生不必多礼,请坐。”柳志玄还了一礼,示意对方入座。
两人对坐,弟子奉茶后悄然退下,只留那两名蒙古护卫守在门外。
郝经端起茶盏,先观其色,再闻其香,轻呷一口,赞道:“终南云雾,果然名不虚传。”
“山中野茶,让先生见笑了。”柳志玄神色淡然,“不知先生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郝经放下茶盏,正色道:“真人快人快语,晚生也就不绕弯子了。晚生此来,奉忽必烈王爷之命,特来拜会真人,表达王爷对全真教的一番心意。”
“王爷有心了。”柳志玄不动声色,“只是贫道不解,王爷日理万机,何以对山野道门如此挂怀?”
郝经微微一笑:“真人过谦了。全真教乃玄门正宗,王重阳祖师开创的基业,天下谁人不知?王爷虽出身漠北,却一向敬重中原文化,推崇三教。对全真教这样的道教魁首,自然是心向往之。”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柳志玄只是静静听着。
郝经继续道:“不瞒真人,王爷对如今蒙古内部一些人的做法,颇不以为然。比如阿里不哥王爷,一味崇尚武力,轻视文教,这绝非长治久安之道。王爷常说,取天下易,治天下难。欲治天下,需得人心;欲得人心,需尊文教、重道统。”
柳志玄终于开口:“王爷高见。只是不知这与贫道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郝经身体微微前倾,“真人可知,阿里不哥王爷已调集兵马,准备以‘为大汗复仇’为由,征讨全真教?”
柳志玄神色不变:“哦?”
“王爷闻讯,甚为忧虑。”郝经语气诚恳,“全真教百年基业,若毁于一旦,不仅是道教之失,更是中原文化之殇。王爷不忍见如此惨剧,故派晚生前来说项。”
“说项?”
“正是。”郝经压低声音,“王爷愿作保。只要全真教交出杨过,俯首称臣并公开承诺全真弟子绝不参与反蒙之事,王爷可担保全真教平安。”
柳志玄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滞,随即轻轻放下。他抬起眼,平静地与郝经对视:“先生此言,这是忽必烈王爷的意思,还是先生自己的意思?”
郝经淡淡道:“真人以为,若无王爷授意,晚生敢作此主张?”
“既如此,”柳志玄缓缓道,“王爷的条件,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强人所难?”郝经忽然笑了,笑容里却无半分暖意,“真人可知,蒙古高层要的是全真教上下,从掌教到扫地童子,全部押送大都问罪!相比之下,王爷的条件已是仁慈。”
他身体前倾,冷声道:“真人应当明白,大汗蒙哥被刺,此事震动漠北。若不严惩凶手及其同党,蒙古颜面何存?王爷愿从中转圜,已是冒了极大风险。交出杨过,是全真教表明态度;俯首称臣,是给蒙古一个台阶下。如此,王爷才能说服各方,保全贵教。”
柳志玄沉默不语,指尖轻叩桌面。
郝经继续道:“如今蒙古横扫天下,灭国无数,区区一座终南山,能坚持几日?”
这番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柳志玄却忽然问道:“若是贫道不答应呢?”
郝经神色一冷:“那王爷只好袖手旁观,任由阿里不哥处置了。”
听松轩内陷入死寂,只有窗外松涛阵阵,更添几分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