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人来了。
这五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刚刚才勉强平静下来的池塘,激起了滔天巨浪。
长崎港外的海面上,一艘庞然大物静静地停泊着。那是一艘典型的西班牙盖伦战船,三层高耸的船尾楼像一座移动的城堡,船身两侧,黑洞洞的炮门一字排开,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船的主桅杆上,一面巨大的、绘有双头鹰和十字的旗帜,正迎着海风猎猎作响。
这是赤裸裸的武力展示,是毫不掩饰的威慑。
张伟、李乘风、夸乌特莫克,还有刚刚宣誓效忠的岛津丰久,一同站在港口最高处的山崖上,眺望着那艘不速之客。
李乘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那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最担心的事,以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方式,发生了。这不是什么商业纠纷,这是两个庞大帝国之间,最直接的碰撞。一旦处理不好,就是一场席卷整个东亚海域的风暴。
岛津丰久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神锐利如鹰。作为武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那艘大船上传来的,那种尸山血海里泡出来的杀气。他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的张伟,这个年轻人,真的有把握应对这种级别的对手吗?
夸乌特莫克一言不发,他的双拳却死死地攥着。那面旗帜,那艘船的样式,是他永世难忘的噩梦。就是这样的船,运来了科尔特斯的军队;就是这样的旗帜,插在了他昔日王宫的废墟上。仇恨,像岩浆一样,在他的胸中翻涌。
全场唯一还算镇定的,只有张伟。
他甚至还有闲心,从许显纯手里拿过单筒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那艘盖伦船的细节。
“卡拉维尔船型,加高了艉楼,增加了火炮甲板。吃水很深,看来是远洋主力舰。这艘船,不是从附近的马尼拉过来的,倒像是直接从新西班牙殖民地,甚至是从本土过来的。”他嘴里念念有词,像个狂热的舰船爱好者在评价模型。
“大人,他们放小船过来了。”许显纯低声提醒。
果然,一艘挂着白旗的小艇,从盖伦船的阴影中划出,朝着长崎港码头驶来。
“有意思。”张伟放下了望远镜,“气势汹汹地来,却又打着白旗要谈判。看来,对方的指挥官,也是个懂规矩的人。走吧,李大人,岛津副总裁,还有……陛下,我们去会会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谈判的地点,就设在码头的空地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简单得有些寒酸。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张桌子两边坐下的人,将要谈论的,是足以改变九州,乃至整个世界格局的生意。
西班牙人的使者很快就到了。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华丽的黑色天鹅绒礼服,胸前挂着金链子和十字架,一头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神情倨傲,眼神里带着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仿佛踏上这片土地,是对他身份的一种玷污。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全副武装的火枪手,和一个干瘦的翻译。
那翻译,居然是安东尼奥,那个被卖来卖去的独眼龙。他此刻脸色惨白,看到张伟一行人,尤其是夸乌特莫克,腿肚子都在打颤。
使者在桌前站定,目光在张伟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穿着一身麒麟补服官袍的张伟身上。他显然把张伟当成了这里官阶最高的人。
“我,唐·阿尔瓦罗·德·巴桑,奉新西班牙总督,唐·路易斯·德·贝拉斯科阁下之命,前来此地。”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宣读判决般的语调开口,由一旁的安东尼奥哆哆嗦嗦地翻译着。
“总督阁下听闻,在此蛮荒之地,有宵小之辈,窃取我西班牙王国之财产,并妄图为一名罪无可赦的异教徒叛逆,举行可笑的加冕仪式。”
阿尔瓦罗的目光转向夸乌特莫克,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那个叫夸乌特莫克的印第安人,是西班牙国王陛下的罪囚。他所妄言的土地,是上帝恩赐于我们国王陛m下的领地。你们的行为,是对西班牙王国尊严的公然挑衅,是对上帝意志的无耻亵渎!”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交出罪囚夸乌特莫克,以及所有被你们非法扣押的,属于西班牙王国的财产和人员!然后,向总督阁下献上足够的赔偿,以弥补你们的罪行。如此,宽宏的总督阁下,或许会考虑,饶恕你们的无知和冒犯!”
这番话,说得李乘风心惊肉跳,说得岛津丰久怒火中烧,说得安东尼奥几乎要瘫倒在地。
这已经不是谈判了,这是最后通牒。
张伟却笑了。他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名叫阿尔瓦罗的使者,就像在看一出精彩的戏剧。
等对方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财产?罪囚?”张伟重复着这两个词,然后转向安东尼奥,“翻译给他听,一个字都不要错。”
他看着阿尔瓦罗,笑容可掬地问:“这位唐·什么罗大人,你说夸乌特莫克陛下是你们的‘财产’,这个说法很有趣。我们株式会社,最喜欢谈的就是财产。那么,请问,你能否出示一下相关的‘地契’,或者‘所有权证明’?比如,买卖合同?上面得有我们这位陛下的亲笔画押才行啊。”
安东尼奥一边翻译,一边冷汗直流。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翻译,是在传递引爆火药桶的火星。
果然,阿尔瓦罗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荒谬无礼的言论。跟一个野蛮人谈合同?跟一个异教徒谈所有权?这是对神圣律法的侮辱!
“你……你这个卑贱的商人!你竟敢……”
“别激动嘛。”张伟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咆哮。“我们再来谈谈那片‘领地’。你说那是上帝赐予你们的。这也很巧,我们东方,也有个大神,叫玉皇大帝。昨天刚给我托梦,说整个欧罗巴,从今往后,都划归我们大明罩着了。你说,这事儿,该听谁的?”
“噗嗤”一声,岛津丰久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发现,跟这位张大人在一起,别的不好说,就是不憋屈。管你是什么西班牙帝国,到了他嘴里,跟你家门口收保护费的流氓也没什么区别。
李乘风则是想笑又不敢笑,一张脸憋得通红。他觉得张伟这番话简直是胡搅蛮缠,但不知为何,又觉得无比解气。
“你!你这是亵渎!你这是在向整个基督世界宣战!”阿尔瓦罗气得浑身发抖,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张伟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他的眼神,变得像那艘盖伦船上的炮口一样,冰冷而深邃。
“宣战?不,不,不。我从不宣战。”他站起身,慢步走到阿尔瓦罗面前,身高明明不及对方,却让对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唐·阿尔瓦罗·德·巴桑先生。”张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里,是东方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上帝的旨意,说了不算。教皇的敕令,也只是废纸一张。在这里,我,我们大明株式会社,才是规矩。”
他伸手指了指夸乌特莫克,后者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眼神中的仇恨,化为了冰冷的杀意。
“这位陛下,不是你们的罪囚。他是我们株式会社最重要的‘商业伙伴’,是我们‘新大陆投资项目’的荣誉主席。你们过去欠他的,欠他的人民的,欠他的国家的,现在,都将由我们株式会社,来帮他一笔一笔地,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所以,回去告诉你的总督。”张伟的嘴角,重新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想谈判,可以。让他亲自来。但别再提什么‘交出’和‘赔偿’。让他带上诚意,带上足够多的银子,来谈谈……该如何赎买你们在新大陆,继续‘租赁’土地的权力。”
“因为,地主,回来了。”
阿尔瓦罗彻底呆住了。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眼前这个东方人,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砸得粉碎。
他最终是失魂落魄地离开的。来时的倨傲,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惊骇和恐惧。他知道,他必须立刻回去报告,他遇到的,不是一群无知的野蛮人,而是一个比他们更贪婪,更强大,也更不讲道理的……魔鬼。
看着西班牙小艇狼狈远去,李乘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张大人……这……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不。”张伟看着那艘巨大的盖伦船,淡淡地说,“这不是结梁子。这是‘路演’成功了。你看,我们的第一位‘天使投资人’,这不是就主动找上门来了吗?”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夸乌特莫克。
那个在加冕时流泪,在门外听到真相时心碎的印第安皇帝,此刻,眼中只剩下了一片燃烧的火海。
张伟重新问出了那个问题,声音平静,却重如千钧。
“现在,告诉我,陛下。你是想当一本史书里悲情的注脚,还是想亲手来写下一章的腥风血雨?”
夸乌特莫克迎着海风,看着那面让他国破家亡的旗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的名字,是夸乌特莫克。”
“我要的,不是谁的怜悯,也不是谁的故事。”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