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平那一巴掌,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里。
船厂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官匠和野匠,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营。虽然在管事们的弹压下,没有发生更大的冲突,但彼此间的隔阂与敌意,却像水下的暗流,汹涌潜行。
官匠们,鄙夷野匠们的粗野和不守规矩,认为他们是“歪门邪道”,迟早要出大事。
野匠们,则嘲笑官匠们的死板和墨守成规,觉得他们是“拿着金饭碗要饭的废物”。
平日里,双方在工地上碰面,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嫌我的墨线弹歪了,我笑你的榫卯不地道。小摩擦不断,整个船厂的协作效率,都受到了严重影响。
张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找鲁平和林默谈了几次,希望能由他们出面,调和矛盾。
鲁平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山长,不是俺不给你面子。但这帮野猴子,不给他们上紧箍咒,他们能把天给你捅个窟窿!造船,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想当然!”
林默则是一脸的为难。他手下的海客,和那些野匠大多是同乡,关系盘根错节。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张大人,这帮人,都是在刀口上舔惯了血的。他们信奉的是自己的手艺和经验,让他们一下子就听那些‘官老爷’的,难。得给他们时间,慢慢磨合。”
“我没有时间。”张伟打断了他。
皇帝给的九个月期限,就像一把悬顶之剑,让他没有丝毫可以“慢慢磨合”的余地。
他决定,必须用一件标志性的事件,来彻底扭转这个局面。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闭上嘴,心服口服的铁一般的事实。
他把目光,投向了那台正在进行最后组装的,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蒸汽机上。
这颗“海龙王”的心脏,它的核心部件——汽缸和活塞,正是由官匠和野匠们合作完成的。官匠们负责精密的车床加工和尺寸测量,野匠们则贡献了他们那千奇百怪的“独门”热处理技术。
这,是两个团队矛盾的焦点,也最有可能成为他们融合的契机。
“三天后,进行蒸汽机首次联动测试。”张伟召集了所有人,当众宣布,“我不管你们是官匠还是野匠,谁负责的部分出了问题,谁就给我卷铺盖滚蛋!如果测试成功,所有参与核心部件制造的工匠,无论出身,一律官升一级,赏银五十两!”
恩威并施。
整个船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台巨大的钢铁怪物上。
接下来的三天,成了船厂建立以来,最紧张,也最诡异的三天。
官匠和野匠们,不再公开争吵了。他们像两群互相警惕的狼,围着那台蒸汽机,各自检查着自己负责的部分。每一个螺丝,每一道焊缝,都被反复检查了无数遍。
鲁平更是吃住都在工坊里,眼睛熬得像兔子,亲自监督着每一个环节。
测试当天,巨大的锻造工坊被清出了一大片空地。蒸汽机的锅炉里,被加满了水,下面的炉膛,燃起了熊熊大火。
张伟、鲁平、林默,以及数百名工匠,都屏住呼吸,围在远处。
随着锅炉里的水被烧开,一股股白色的蒸汽,顺着粗大的管道,涌向汽缸。压力表上的指针,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上攀升。
“一个大气压……”
“两个大气压……”
“五个大气压!”
负责记录的书记官,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个压力,已经超过了“镇河号”蒸汽机的最高压力。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鲁平死死地盯着连接着活塞的巨大曲轴,额头上青筋暴起。
“山长,压力够了!”
张伟点了点头,对着操作台的工匠,下达了命令:“开阀!”
“是!”
工匠猛地扳动一个巨大的阀门。
“嗤——”
高压蒸汽,如同被释放的猛兽,瞬间冲入汽缸。
所有人都期待着那巨大的活塞,能被这股力量推动,带动曲轴,完成第一次的转动。
然而,预想中的轰鸣,没有出现。
取而代dEZhI的,是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
“咔嚓!”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紧接着,一股灼热的蒸汽,从汽缸和活塞的连接处,猛地喷射而出,发出骇人的尖啸!
“泄压!快泄压!”鲁平第一个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地吼道。
几个早就准备好的工匠,冒着被烫伤的危险,冲上去关闭了所有的阀门。
尖啸声,渐渐平息。
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台钢铁怪物,还在“嘶嘶”地漏着气,像一头垂死的巨兽,在无力地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那个泄露蒸汽的地方。只见那根连接活塞的、比人胳膊还粗的连杆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失败了。
在最关键的时刻,功亏一篑。
“是谁!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活儿?!”鲁平的眼睛,瞬间血红。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冲了过去,一把抓起那根断裂的连杆。
连杆上,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手掌“滋滋”作响,但他却毫无知觉。
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这根连杆,在锻造时,为了追求硬度,淬火的火候,过了头。导致其内部产生了应力,变得又硬又脆,根本承受不住高压蒸汽的瞬间冲击。
而负责这道“淬火”工序的,正是一个以“淬火绝技”而闻名,从泉州招募来的野匠头目,外号“火眼彪”。
“火眼彪!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鲁平拎着那截断裂的连杆,怒吼道。
那个满脸络腮胡的铁匠,脸色煞白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明明是按照祖传的法子来的……不可能……不可能出错……”
“不可能?!”鲁preng将那断掉的连杆,狠狠地砸在他脚下,“这就是你说的‘不可能’?!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个‘不可能’,我们浪费了多少精铁,多少工夫?!你知不知道,要是这玩意儿在海上炸了,一船的人,都得给你陪葬!”
“我……我……”火眼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汗如雨下。
周围的野匠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而官匠们,则露出了“早知如此”的神情,甚至有几个人的嘴角,已经泛起了幸灾乐祸的冷笑。
林默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他想上去说情,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事实,就摆在眼前。
“来人!”鲁平指着火眼彪,对旁边的护卫喝道,“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给老子拖出去,打断他一条腿,扔出船厂!”
护卫们立刻上前,就要架起火眼彪。
“等等。”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
张伟走了过来。
他没有去看鲁平,也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火眼彪。他蹲下身,捡起了那截断裂的连杆,仔细地端详着。
工坊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张伟看得非常仔细,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道断口。断口很整齐,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闪亮的晶体光泽。这是典型的“脆性断裂”,确实是淬火过度造成的。
但是……
张伟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在断口的中心位置,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深的小点。那个点,比针尖还要小,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他将那个小点,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一股极其细微的、怪异的、类似硫磺燃烧后的味道,钻入了他的鼻孔。
他的眼神,瞬间变了。
“这不是意外。”张伟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什么?”鲁平愣住了。
“我说,这不是一次技术失误。”张伟举起那截连杆,将那个小点展示给众人看,“这是蓄意的破坏。有人在淬火前的锻打过程中,将一种含有硫和磷的杂质,掺进了钢材的内部。这种杂质,在高温下,会严重破坏钢铁的结构,让它变得像玻璃一样脆。火眼彪师傅的淬火技术再高,也改变不了这块钢材,从一开始,就是一块废料的事实。”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蓄意破坏?
这个词,比“技术失误”要严重一万倍!
跪在地上的火眼彪,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对!大人说的对!一定是有人害我!我淬火的时候,就觉得那火候有点不对劲,钢坯的颜色,比平时要暗一些!我以为是天阴看错了……”
鲁平也冲了过来,一把抢过连杆,凑到眼前死死地盯着。以他的经验,自然能看出张伟所言非虚。他的脸色,瞬间由暴怒,转为了铁青。
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的工坊里,搞破坏!
这比当面打他的脸,还要让他无法容忍!
“是谁?”鲁平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是哪个狗娘养的杂种干的?!”
所有的官匠和野匠,都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开始下意识地审视身边的人。怀疑和猜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张伟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个人。
他知道,这个蛀虫,就藏在这群人当中。
他可能是一个对野匠心怀怨恨的官匠,也可能是一个想栽赃嫁祸的野匠,甚至……可能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混进船厂的奸细。
这个人的用心,极其险恶。他不仅仅是要破坏一台蒸汽机,他要的,是彻底摧毁官匠与野匠之间,那本就脆弱不堪的信任,让整个船厂,从内部分裂,陷入无休止的内斗和猜忌之中。
如果今天,自己没有发现这个疑点,火眼彪被当成替罪羊赶走,那野匠们必然人人自危,心生怨恨。官匠们则会更加得意,变本加厉地排挤对方。
那这“海龙王”,就真的别想造出来了。
“老曹。”张伟对身后的曹正淳,使了个眼色。
曹正淳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明白,该他那些无孔不入的“眼睛”和“耳朵”出动了。
“从现在起,封锁整个船厂,任何人不得进出!”张伟的声音,冰冷如铁,“所有参与过这根连杆锻造的工匠,全部带到议事厅,单独看管,挨个审问!”
“鲁师傅,”他转向鲁平,“你现在,立刻带人,重新锻造一根连杆。用最好的人,最好的料,我亲自盯着!”
“林默,”他看向林默,“安抚好你的人。告诉他们,我张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无辜者一个清白。”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变成了一场紧张的内部甄别。
整个龙江总船厂,被一股肃杀之气所笼罩。那藏在龙骨里的蛀虫,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刻,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张伟知道,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只蛀虫揪出来,然后,用最狠的手段,把它碾成粉末。否则,它蛀蚀的,将不仅仅是一根龙骨,而是整个大明的海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