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南大营旁的乱石岗上,格物坊的旗帜,第一次,在这片北境的土地上,迎着凛冽的寒风,猎猎作响。
张伟没有理会那些老弱病残辅兵们投来的懒散而又充满审视的目光。他知道,想要让这些早已被边镇的艰苦生活磨平了棱角的老兵油子们动起来,任何说教都是无力的。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石开山带着一半的人手,开始就地取材。他们没有抱怨石头多,反而将这些在别人看来是天大麻烦的青石,当成了免费的建材。在石开山的指挥下,工匠们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开凿、打磨,仅仅一天的时间,便清理出了一片可供施工的平地,旁边,还多出了一座由标准石料堆砌而成的小山。
另一边,鲁平则带领着机械部的人,用从京城带来的木料和铁件,开始在平地上,搭建一种结构简单、却能极大节省人力的“人力起重机”和“轨道推车”。
这群来自京城的人,没有抱怨,没有叫苦,只是用一种井然有序的姿态,默默地,开始了他们的工作。这种奇特的景象,让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辅兵们,渐渐地,收起了脸上的戏谑,多了一丝好奇与不解。
而在工地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基础作业的同时,张伟,则带着他这次北上之行的另外两位核心人物——刘思道和赵启,径直走向了大同镇的军务档案房。
档案房,是整个军镇的核心机密所在,里面存放着数十年来的兵员名册、粮草调动、以及伤亡记录。门口守卫的,是耿忠最精锐的亲兵。
“站住!军机重地,闲人免入!”亲兵的长刀,毫不客气地拦在了张伟面前。
张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了那块刻着“如朕亲临”的天子金牌。
那两名亲兵在看到金牌的瞬间,脸上的悍勇之气,瞬间化为了敬畏与惶恐。他们“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再不敢有半分的阻拦。
档案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与墨迹混合的、陈旧的味道。一名负责掌管档案的文书官,在验过金牌,并听闻张伟的要求后,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张……张总司长,”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您要查阅近五年的兵员名册和医药档?这……这不合规矩啊。没有总兵大人的手令,这些档案,是绝不能……”
“陛下的金牌,就是最大的规矩。”张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打开它。否则,我就只能请你,去跟耿总兵的军法官,慢慢解释了。”
那名文书官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再也不敢多言,只能老老实实地,打开了那几个上了锁的、巨大的铁皮柜。
接下来的几天,张伟、刘思道和赵启,便彻底扎根在了这间故纸堆里。
这是一项无比枯燥,也无比艰巨的工作。
刘思道,这位太医院的院判,此刻,就像一个最耐心的老学究。他戴上张伟为他特制的、由水晶磨成的高度老花镜,一卷一卷地,翻阅着那些由军中大夫们记录下的、字迹潦草的医药档案。
“洪武元年,秋,第三营,总旗官赵四,腹泻,脱水而死。”
“洪武二年,夏,第七营,兵卒李三,伤寒,高烧不退,卒。”
“洪武三年,冬……”
他将每一个非战斗死亡的士兵,其记录在案的症状,都仔仔细细地,分门别类,记录下来。
而另一边,赵启,则像一个最高效的账房先生。他面前的算盘,几乎从未停歇过。他将刘思道整理出的“病亡”名单,与兵员名册上的“战损”名单,以及每年的总兵员数,进行着最精确的,交叉比对与核算。
张伟,则负责统筹全局。他让赵启,不仅要算出总数,更要将每一个死亡病例,都精确地,标注在军营的舆图之上。
三天之后,当赵启拨动完最后一颗算珠,当刘思道记录下最后一个名字。一份薄薄的,却又沉重的“账本”,正式完成了。
张伟拿着这份报告,再次走进了耿忠的帅府。
耿忠正在灯下,研究着他那张巨大的城防图,见到张伟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地问道:“怎么?张总司长,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是石头太硬,还是你手下的人,太不中用?”
他的语气中,依旧带着一丝淡淡的,考验的意味。
“都不是。”张伟摇了摇头。
他没有抱怨,也没有诉苦,只是将手中那份崭新的报告,轻轻地,放在了耿忠的面前。
“耿将军,我今日前来,是想请您,看一本账。”
“账?”耿忠皱了皱眉。
“对,一本关于您麾下将士们,这五年来的,生死账。”
耿忠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拿起那份报告,只见封皮上,用清晰的炭笔,写着一行大字——《大同镇近五年兵员减员考据报告》。
他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名为“饼图”的奇怪图画。图上,一个圆被分成了两块,一块红色,一块灰色。
旁边标注着:红色,为战死。灰色,为病死及其他。
那块代表着病死的灰色,占据了不小的比例。
耿忠的心,猛地一沉。
他继续向后翻。
第二页,是更详细的数据。
“洪武元年至今,我大同镇,与北元大小接战三十余次,共计战死将士一千三百二十七人。”
“同期,于营中,因各类疾病(以腹泻、伤寒为主)死亡者,共计三百五十四人。”
“非战斗减员的人数虽然比不上战斗减员的人数”
“但他们本来不该死的。”
耿忠的手,猛地一颤,那份薄薄的报告,险些从他手中滑落。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伟,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这……这不可能!”他失声说道,“这数据,是从何而来?!”
“数据,全部来自于您帅府的档案房。”张伟平静地回答,“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死因,刘院判,都亲自进行了核对与勘验。”
耿忠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知道,张伟,没有撒谎。
他继续向后翻。
最后一页,是一张大同镇的军营舆图。上面,用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标注出了,那三百多个死亡病例,所发生的大致位置。
那红点,并非均匀分布。而是清晰地,呈现出几个,触目惊心的,重灾区。
而那几个重灾区,无一例外,都紧紧地围绕着那条,从营地中央穿过的,浑浊小河的下游。
这张图,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尖刀,将这位老将心中,那最后的一丝侥幸与傲慢,都刺得支离破碎。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只有城墙外,那些骑着快马、挥舞着弯刀的蒙古人。
可这份冰冷的“账本”,却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
还有一个杀死了许多袍泽兄弟的可怕敌人,一直就藏在他的军营里,藏在他每日饮用的水源里。
耿忠缓缓地将报告合上。
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与自责。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认错。那不是他这种百战老将的风格。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无比凝重的眼神,看着张伟,问出了一句,代表着他彻底转变的话。
“张总司长。”
“你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