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都指挥使司。
府内的陈设,与应天府的奢华截然不同,处处都透着一股简单、粗犷的军旅气息。墙上挂着的,不是什么名家字画,而是一张巨大的、用羊皮绘制的边防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堡垒与关隘。空气中,没有熏香,只有一股淡淡的、属于皮革和兵刃的铁腥味。
张伟手捧着由明黄锦缎包裹的天子金牌,在一名亲兵的引领下,走进了这座代表着大明北境最高军事指挥权的府邸。刘思道、石开山等几位核心顾问,神情肃穆地跟在他的身后。
帅府正堂,大同都指挥使耿忠,早已等候在此。(在洪武四年二月,根据《明太祖实录》记载,大同都指挥使耿忠曾向朝廷奏请,征发民力与军士一同修筑大同城池,所以这个时间节点应该还是他)
他年近五旬,身材中等,但一身铁甲却穿得一丝不苟,显得极为干练。他的脸上没有多少骇人的刀疤,但那双因为常年在风沙中眯着看图纸而显得有些细长的眼睛,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精明与审慎。他给人的感觉,不像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更像一个严谨务实的‘工程师’。
见到张伟一行人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是抬起眼皮,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审视着这个皇帝派来的、年轻得有些过分的“总司长”。
张伟没有在意他的无礼,只是按照规矩,走到堂前,将手中的金牌,高高举起。
“大明卫生防疫总司总司长,张伟,奉圣上谕令,前来大同,整饬军中防疫事宜。耿将军,接旨吧。”
看到那块刻着“如朕亲临”的金龙令牌,耿忠再不敢有半分的怠慢,立刻从帅位上走下,整理好自己的甲胄,单膝跪地,用一种沉稳有力的声音,高声应道:
“末将大同都指挥使耿忠,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数,周全。规矩,到位。
然而,当他起身后,看向张伟的眼神,却依旧充满了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同行般的挑剔。
“张总司长,一路远来,辛苦了。”耿忠的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的旨意,末将已经知晓。防疫之事,关乎将士性命,末将,定当全力配合。”
他说着“全力配合”,却转身,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帅位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张伟,问道:“不知张总司长,打算如何在我这大同镇,施展手脚?”
张伟将那份早已拟好的、关于改造军营卫生的初步方案,递了上去。
“耿将军请看。下官以为,边镇之疾,根源在于水源与秽物。故而,首要之务,有三。其一,废弃所有地表水源,另寻洁净之地,挖掘深井;其二,修建标准公厕,所有秽物,需集中处理;其三……”
他还没说完,耿忠便抬手,打断了他。
“张总司长,”耿忠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语气却非常直接,“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也都是好事。只是,你可知,我大同镇眼下最紧要的军务,是什么?”
他不等张伟回答,便伸手指了指墙上那巨大的舆图。
“是筑城。”耿忠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末将此前向陛下奏请,征发军民,对大同城池进行全面增固。鞑子年年寇边,城墙,才是将士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此事,是我大同镇的头等大事,须臾不可耽误。”
他看着张伟,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防疫之事,很重要。但与修筑城墙相比,孰轻孰重,孰先孰后,本将心中,自有一杆秤。”
这,便是这位老将的态度。
他没有轻视,也没有鄙夷。他只是作为一个务实的、负责任的“项目总指挥”,在进行最冷静的“优先级”排序。
张伟心中了然。他知道,跟这种懂工程、识大体的将领对话,任何花哨的言辞都是多余的。唯一能说服他的,只有无可辩驳的“效益”和“数据”。
“下官明白。”张伟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说道,“不过,圣命难违。还请耿将军,为我等划拨一块场地,并派一队人手,协助下官,先行建起一些必要之设施,以作示范。”
“好说。”耿忠嘴角一撇,露出难以察觉的、考验的意味。
他叫来身边的副将,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吩咐道:“传令下去,将南大营旁边,那块去年秋操时留下的废弃营地,划给防疫总司使用。那里碎石多,正好让他们就地取材。另外,从后勤营里,拨一个百户的辅兵,听凭张总司长调遣。”
那名副将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古怪,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遵命!”
半个时辰后,当张伟一行人,来到那片所谓的“废弃营地”时,饶是石开山和刘思道这两个老成持重的老者,也不禁气得脸色发青。
这哪里是什么营地?这分明就是一片乱石岗!
遍地都是硕大的、一半埋在冻土里的青石,地面上,连一根像样的杂草都长不出来。更要命的是,这片地方,位于整个大营的下游,地势最低洼,几乎所有营地的污水,都隐隐地向这边渗透。
而那个前来报到的“百户辅兵”,更是让鲁平气得差点当场拔刀。
一百来号人,一个个歪歪扭扭地站着,要么是年纪一大把、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卒,要么是面黄肌瘦、看着就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病秧子。他们看着张伟这群“京官”,眼神里,充满了麻木、戏谑与不服。
“张总司长,”负责交接的后勤校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耿将军有令,眼下筑城是头等大事,全镇的壮丁和好地都得先紧着城防来。您这事也重要,但只能先委屈一下,用这些人和这块地了。”
这番话,充满了羞辱的意味。
“欺人太甚!”鲁平再也忍不住,怒吼道,“他这是把咱们,当成来收垃圾的了!”
石开山和孙百手,也是气得胡子发抖。他们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张伟却拦住了他们。
他看着眼前这片乱石岗,看着这群老弱病-残,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愤怒。
他平静地走到那个后勤校尉面前,微笑着说道:“有劳将军了。请回禀耿总兵,就说,张伟,很满意。”
那校尉一愣,没想到对方是这个反应,只能悻悻地,自讨了个没趣,领着人走了。
“先生!这如何能忍?!”鲁平急道,“他这分明就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我们有陛下金牌,何不……”
“金牌,是用来解决‘规矩’解决不了的问题的。”张伟摇了摇头,“而现在,我们还在‘规矩’之内。耿将军给了我们地,也给了我们人,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考验我们。我们若是连这点困难都解决不了,又如何让他,让这满营的将士,信服我们的‘格物之学’?”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一张张同样充满了憋屈与不甘的,格物坊工匠的脸。
他缓缓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带着棱角的石头。
他将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对着所有人,朗声说道:
“将军给了我们一片乱石岗。”
“那我们就在这乱石岗上,建起一座让他都挑不出半点毛病的新营!”
“他给了我们一群老弱病残。”
“那我们就让他们变成全大同镇,最健康、最强壮的士兵!”
他看着众人,眼中,重新燃起了那股熟悉的、能创造奇迹的火焰。
“都听着,从现在开始,开山,凿石,挖沟,立模!”
“咱们,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