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通往西安的土路上颠簸,卷起的烟尘模糊了车窗外路边盛开的迎春花。
秦云靠着椅背假寐,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顾长松昨天在莲花镇时那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
“我的大少爷!”
顾长松当时几乎是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
“你知道咱们到现在,往贾峪和莲花镇填了多少钱了吗?”
秦云心里清楚得很。
有古长庚和顾长松这两位精打细算的总管在,他向来是懒得沾手这些铜臭俗务的。
顾长松能放下沉稳,这般抱怨,只能说明一件事:
账房怕是又要见底了。
“算上早前投进去的大黄鱼和银元。”
顾长松掰着手指头,声音里是实实在在的肉疼:
“眼下保守估计,已经砸进去一千多万法币了!
昨天我跟长庚对账,两次卖翡翠那五百万和兑换的一百多万美元,眼瞅着又要空了!
这还没算下个月要付给渭南建筑公司的六十万工钱;
铜官水泥厂那边,三个月的水泥款压着,少说也得四十万才能抹平。
还有,这趟从美国进来的塑料、橡胶设备和原料,湖南订的那批提绒机,后续货款也得三十多万美元等着付!
上海的翟经理刚来过电报,催着要再拨五十万美元,说是你交代的要抢购一批优质钢材和精密设备……
林林总总,我得大少爷,账面上明晃晃地敞着三百万法币的窟窿!
您说,这钱从哪儿来?”
他盯着秦云,眼神里是管家对败家少东家那种又恨又无奈的复杂情绪。
秦云睁开眼,脸上却没什么愁容,反而扯出一个混不吝的笑:
“顾叔,别急嘛。
地道里那些压箱底的‘黄货’和‘亮货’,该出手时就出手呗。
趁着现在战火还没烧到江南和华北,美国佬那边的物资价码还算公道,多囤点钢材、机器是正经。
我看机械厂后山腰那片空地就不错,再起几个结实的仓库。
哦,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
“东山那片坡地得用水泥好好加固一下,别到时候夏季一场大雨下来,弄出泥石流,把咱们的家当全埋了!”
“说得轻巧!”
顾长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脸上皱纹更深了:
“您当书院门那些‘老西儿’(西安古玩商人的俗称)是吃素的?
我现在只要往那儿一露脸,那些家伙就跟见了血的苍蝇似的嗡嗡围上来,眼睛都冒着绿光!
成天价旁敲侧击,打听我手里还有多少‘硬货’。”
“哎呀,顾叔,您这话说的太难听了。”
秦云嬉皮笑脸地凑近一点,带着点试探。
“外面……没人嚼什么舌头根子吧?”
“嚼?”
顾长松白了他一眼:
“还用嚼吗?整个西安城谁不知道我顾长松伺候的少东家,是个百年难遇的败家子儿!
家里的老底子,月月都得往外倒腾几件!
再这么下去,这点祖业,怕是要……”
“打住打住!”
秦云赶紧截住话头,一面开着车,一面腾出一只手,拍着胸脯保证。
“顾叔,您信我!晚上,我就带您去开开眼,看看咱们秦家真正的‘藏宝洞’!
这一回,咱们玩把大的,挑最值钱的物件儿出手,怎么着也得凑够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顾长松眼前晃了晃。
“两百万?!”
“不,两千万!”
“两千万!”顾长松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眼珠子瞪得溜圆。
“我的老天爷!你……你这是要把家底彻底掏空啊?
真不打算给芷卿小姐留点念想了?你这败家子儿!”
“顾叔,放一百二十个心!”
秦云笑得越发灿烂,带着点江湖气。
“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千金散尽还复来’!您就瞧好吧!”
顾长松看着秦云那副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彻底没了脾气。
他知道,自己是拗不过这位祖宗的。
当夜,秦云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一脸不情愿的顾长松带进了幽深的地道。
推开那扇伪装得极其巧妙的石门,昏黄的汽灯光芒勉强照亮了“藏宝洞”,顾长松瞬间呆立当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作为资深管家的所有想象。
堆积如山的金锭在暗处闪着沉重而内敛的光泽;
成箱的银元码放得整整齐齐,边角处泛着冷白;
更别提那些随意放置,在微光下折射出惊心动魄色彩的翡翠、玛瑙、猫眼石……
角落里,甚至能看到几件蒙尘的青铜重器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尘土味和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
顾长松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从那些令人窒息的财富上移开,落在秦云脸上。
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震惊、恍然,最终化作一种近乎看怪物的神情。
他终于明白了,这小子哪是败家,分明是家里有座挖不完的金山银山!
他爹留给他的,何止是挥霍一辈子?
十辈子也未必花得完!
两人无言地挑选着。
秦云专拣那些体积相对小、价值却高得吓人的顶级珠宝和便于熔铸的大金砖。
顾长松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捧着烫手的烙铁,每一次触碰都让他心头一颤。
沉重的黄金和冰冷的宝石被两人分几次搬回了地面的房间,在灯光下更显璀璨夺目。
看着桌上堆起的“小山”,顾长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再次看向秦云:
“秦小子……这些……你真要都卖掉?”
这每一件,可都是能传世的宝贝啊!
秦云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异常坚定:
“嗯,必须卖。
而且要快。
我需要筹集一大笔钱,最少要筹集500万美元。
你没看见这些日子法币的汇率已经开始上浮了吗?”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凝重,“这笔钱,是要投到美国去的。”
“美国?”
顾长松眉头紧锁,完全跟不上秦云的思路。
“对,大洋彼岸。”
秦云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只有把根扎到那边,和孔家、宋家这样真正手眼通天的家族绑在一条船上,咱们在这边折腾出来的这点基业,才算有了点靠山。
否则,顾叔。”
他转过头,直视着顾长松的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和一丝冷酷:
“咱们现在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沙上筑塔,水中捞月!
人家上头的大人物,随便动动手指头,别说这点产业,就是你我这条小命,恐怕都……
就像顾家在东北的产业,奋斗了十几年,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宪兵队小队长就全毁了。”
顾长松沉默了。
他咀嚼着秦云的话,眼神闪烁不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深深地看了秦云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无奈,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理解。
“罢,罢,罢!你是主家,你拿主意吧。只是……少爷,千万要掌握好分寸,给自己,也给芷卿,留条后路。咱们实在在经不起风吹雨打了!”
他终究无法完全认同,但选择了信任和妥协。
“放心,顾叔,我心里有数。”
秦云拍了拍顾长松的肩膀,恢复了点轻松。
“明天我也跟着你去趟西安。
您辛苦一趟,把这些‘黄白之物’尽快变现。
最好换成美金。
我呢,得去找我舅舅一趟,有要紧事跟他商量。”
翌日,一辆卡车载着两人,在秋日微凉的晨风中,一路烟尘地驶向西安城,这次秦云没有自己开车,而是叫了一个司机。
顺便叫乐志海和五个身手敏捷的军管处战士换了行装,只携带了短枪和匕首押送。
到了西安,秦云马不停蹄地去了舅舅宁木若工作的省府,把他从公务中直接叫回了家。
宁木若见外甥神色郑重,心知必有要事,当下屏退了所有下人,连想进来添茶的舅母都被他温和而坚决地挡在了书房外:
“我和云儿说点事,你忙别的去吧,不用招呼我俩了。”
书房厚重的橡木门紧紧关上,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响。
阳光透过窗棂,在红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甥舅二人相对而坐,秦云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很快,手指偶尔在桌面上划着什么。
宁木若起初还端着茶杯,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变得严肃,眉头越拧越紧,手中的茶杯也早已放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注视着秦云,不时低声插问一两句关键。
时间悄然流逝,书案上那杯上好的龙井早已凉透,茶汤颜色变得深浓。
两人在书房里密谈了一个多时辰。
直到窗外日头西斜,将书房内的影子拉得老长才讨论完。
当书房门终于再次打开时,宁木若和秦云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舅母迎上来,刚想问点什么,却见两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少有的凝重,仿佛刚才的谈话抽走了不少心力,又像是达成了某种重大的共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秘而不宣的气氛。
舅母张了张嘴,终究没问出口,只是看着他们走向大门口的背影,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
谁也不知道,那紧闭的书房门内,究竟酝酿着怎样关乎未来的惊涛骇浪。
午后的书院门,青石板路被阳光晒得微微有些发烫,两旁古槐的叶子边缘染上些微金黄。
空气中浮动着旧书页、墨锭与尘土混合的独特气息,间或夹杂着巷口糖炒栗子的焦甜。
秦云找到顾长松时,这位爷正坐在古韵斋的客房,背靠着斑驳的砖墙,一派与世无争的闲适。
卡车停在门口的大街上。
乐志海和五个战士如门神一般站在古韵斋的门前,警惕的目光扫射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顾长松面前是一张磨得油亮的榆木方桌,桌上搁着一把粗陶提梁壶,几只小茶盅,还有一碟剥开的盐水花生。
顾长松端着茶盅,小口啜饮着,微眯着眼,像是在细品茶汤的回甘,又像是在打量巷子里往来的人影。
他脚边,不显眼地倚着个鼓鼓囊囊的粗麻布袋子,正是昨夜秦云与他合力从那隐秘处抬出来的物件之一,此刻安静地躺在那儿,仿佛只是主人随身的行李。
秦云的脚步在乐志海几人前面顿了顿。
顾长松似乎脑后长了眼睛,没回头,只抬手朝身旁的空竹椅点了点:“来了?坐。”
秦云依言坐下,刚端起伙计新送来的茶碗,顾长松便微微倾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那闲适的神情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取代:
“古韵斋那帮人,胃口倒是不小,一口吞了大半。
五百二十万,美金。”
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但秦云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剩下的说是叫我下个月再来一趟。”
“孙老板和他那个宋掌柜,亲自奔银行去了,走了快两个时辰。”
顾长松抬眼望了望西斜的日头:
“这个数目的美金现钞,想一次兑出来,怕是够他们跑断腿、磨破嘴皮子了。”
话音未落,茶棚门口的光线一暗。只见两个穿着深色锦缎长袍、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带着一身汗气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同样气喘吁吁、提着沉甸甸藤箱的伙计。
打头那位,正是古韵斋的东家孙老板,面色潮红,额上汗珠密布,崭新的袍子前襟都被汗浸湿了一块。
他锐利的目光在秦云脸上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移开,并未多言,只朝着顾长松深深一揖,动作间透着商人的圆滑与疲惫。
“顾老板,久等,久等!”
孙老板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急切后的沙哑:
“实不相瞒,我和宋掌柜跑遍了城里能兑美金的银号、银行,腿都跑细了!
只……只凑齐了四百六十万的美金。”
他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擦汗,眼神瞥向宋掌柜。
那位宋掌柜立刻躬身,将几个藤箱小心地放在顾长松脚边,打开锁扣,露出里面码放整齐、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崭新美钞。
孙老板搓着手,脸上堆起歉疚又带着几分商量的笑容:
“剩下的六十万之数,实在是……一时难以凑足。
您看,我们给您折成二百万法币如何?
绝对按当下最高汇率折算!”
他刻意加重了“最高汇率”几个字,眼神紧紧盯着顾长松的反应。
顾长松端着茶盅的手稳如磐石,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却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妙的弧度。
他目光转向旁边的秦云,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什么,随即下巴朝脚边那个粗麻布袋点了点,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孙老板辛苦了。
麻烦您,验货吧。”
那语气,仿佛对方提出的巨额法币折价,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件小事。
接下来的验看交割,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中进行。
孙老板和宋掌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麻袋,拿出里面的东西仔细查验,动作专业而迅速,只有偶尔低声的交流。
秦云默默看着,空气中只剩下器物轻微碰撞的声响和几人压抑的呼吸。
都是前面看过的,倒是没费多少时间。
钱货两讫。
顾长松这才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口茶。
几乎是同时,那辆辆蒙着帆布棚的卡车不知何时已悄然发动。
乐志海带着五个精干的汉子,动作麻利地将地上装着美金和法币的藤箱迅速搬起,扔进了卡车后厢。
沉重的藤箱砸在车厢板上,发出闷响。
待秦云和顾长松上车,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引擎发出一阵低吼,卡车猛地向前一窜,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像一条急于归洞的巨蟒,一溜烟地冲出了书院门。
朝着贾峪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烟尘在夕阳的光柱里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