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道灰白光柱在苍白天穹下燃烧,像倒流的瀑布。光柱源头是海上钻井平台——那座被锈蚀和褪色吞噬的钢铁岛屿,此刻正发出最后的、刺眼的光。
“他们在加速褪色进程。”凯文的终端上,代表钻井平台幸存者的生命信号曲线正在垂直下跌,但旁边多出了一条新曲线:“记忆纯度浓度——在飙升。老天……他们主动剥离剩余的人类感知,把所有记忆压缩成……”
“记忆晶核。”林守拙闭上眼睛,似乎不忍看那些数据,“艾欧记录过这种技术:瑟兰文明早期用来保存濒死个体意识的方法。但副作用是……过程不可逆,完成后只剩纯粹的信息包,不再有‘自我’。”
地下空间的管风琴突然自动鸣响——不是苏瑜弹奏的,是琴身对海上光柱的共鸣。琴键上浮现出十七个光点,每个光点都对应一个正在燃烧的生命。
苏瑜胸口七彩种子剧烈搏动,她“听”到了那些褪色者最后的频率:
“我是赵海生,东海舰队上尉。最后记忆:女儿出生时,她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指。温度:37.2度。保存。”
“我是王梅,钻井平台工程师。最后记忆:丈夫在暴风雨夜为我修理天线,手电筒的光像灯塔。颜色:暖黄色。保存。”
“我是陈实,平台厨师。最后记忆:为工友们做最后一顿饭,他们说‘好吃’时的笑容。味道:咸中带甜。保存。”
……
每一个声音都在褪色,但每一个“保存”都像一枚钉子,把即将消散的记忆钉进晶核。
韩青靠着岩壁坐下,银白色已经覆盖到额头。他的呼吸变得极规律——每分钟18次,瑟兰标准。但他还能说话,语速很慢,像生锈的齿轮在转:
“苏瑜……他们……在给你……攒材料。”
苏瑜跪在他身边,手按在他肩膀上——触感冰冷,像摸金属雕塑:“我知道。”
“瑟兰……无法创造的东西……”韩青的眼睛还是人类的眼睛,只是瞳孔开始扩散,“是……‘不完美的美’。他们只能……创造……最优解。”
他艰难地抬起银色右手,用食指在灰白的地面上划动。不是写字,是画图——一个歪歪扭扭的、不对称的星星。
“陈默……教我……画这个。”韩青的声音越来越平,“他说……完美星星……五角对称。但孩子……画的星星……总是歪的。那才是……活着的星星。”
画完最后一笔,他的手垂落。
银色蔓延到发际线。
海上的光柱开始熄灭。
一道、两道、三道……像燃尽的蜡烛。每熄灭一道,管风琴上的对应光点就飞入琴身,化为一枚微小的、七彩的晶核。晶核在琴管内排列,像等待演奏的音符。
当第十七道光柱熄灭时,钻井平台彻底沉入灰白——不是物理沉没,是存在意义上的沉没:所有颜色、温度、声音的痕迹,全部归零。那里现在只是一片几何形状的苍白,像用橡皮擦擦掉的一幅画。
但十七枚记忆晶核,已经镶嵌在管风琴的核心音管里。
林守拙走到琴前,手指颤抖:“这些晶核……每一枚都包含一个完整的人类记忆库,而且是未经筛选的、带着情感温度的原始记忆。瑟兰的资料库只有‘有效信息’,没有……”
“没有‘无用的细节’。”苏瑜接话。她站起来,胸口的七彩种子开始生根——不是向下,是向上,根须顺着她的血管生长,爬进大脑,与那些晶核的频率连接。
她看到了:赵海生女儿小手的触感,王梅手电筒光的晕染,陈实那顿饭里多放的一勺糖——这些在瑟兰评估里都是“冗余数据”,但正是这些冗余,构成了记忆的厚度。
“我要用这些晶核……”苏瑜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创造一首‘错误的交响曲’。”
突然,地下空间剧烈震动。
不是来自海上,是来自“净土”方向——小雨的通讯切了进来,孩子的哭声里夹杂着惊恐:
“苏瑜姐姐!天上那个大几何体……它、它在复制我们!复制‘净土’!”
凯文调出同步轨道传回的图像,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评估船下方的巨大几何体,正在投射出一个全息的“净土”模型:每一栋建筑、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温室,都被精确复制。甚至连里面的人——小雨、周远山、其他孩子——都被扫描、建模,投射成一个个移动的光点。
但模型是“优化后”的:防御工事被调整到最佳角度,温室排列成最节省空间的六边形,人们的行动路线被规划成最短路径。孩子们的“播种者游戏”被删除,换成效率更高的“资源分类训练”。
“观察记录:地球文明个体‘小雨’,在‘播种者游戏’中浪费日均23分钟。优化后,该时间可用于学习基础瑟兰数学,效率提升预估19%。”
冰冷的声音从轨道传来。
模型中的“小雨”光点,开始按照优化路径移动,像一只被编好程序的电子宠物。
真正的小雨在镜头前尖叫:“那不是小雨!小雨会爬树!会摔跤!会把衣服弄脏!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只会走直线!”
苏瑜的手指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对应赵海生的晶核。
琴声响起——不是优美的旋律,是一段混乱的、不和谐的、甚至刺耳的声音:婴儿的啼哭、海浪的咆哮、金属的摩擦、手电筒电池耗尽的嘶嘶声、还有一句模糊的“爸爸抱”。
瑟兰几何体的投影突然卡顿了一下。
优化模型中的“赵海生光点”(它甚至为模型中的每个虚拟人都分配了编号)停止了移动,开始原地颤抖——不是程序错误,是某种更深层的冲突:这段混乱的、低效的、充满冗余的声音,正在冲击它的逻辑核心。
因为瑟兰的资料库里,关于“父亲”只有生物学定义和抚养效率数据,没有“婴儿啼哭时的心率变化”,没有“海浪声中混杂的思念”,没有“手电筒光晕里藏着的爱”。
他们删除了“冗余”,也删除了“意义”。
苏瑜按下第二个琴键。
王梅的晶核:暴风雨夜的雨声、天线的静电噪音、丈夫哼跑调的歌、还有一句“别怕,我在”。
第三个琴键。
第四个。
……
十七枚晶核,十七段混乱的、不完美的、充满“错误”的人类记忆,在管风琴的共振下,汇聚成一首瑟兰文明从未听过的交响曲——
它不和谐,但真实;
它低效,但鲜活;
它充满冗余,但正是这些冗余,让每一个音符都有了温度。
评估船沉默了。
巨大几何体的投影开始不稳定地闪烁,优化模型像接触不良的屏幕,出现大量噪点。那些被规划好路径的光点开始“走错路”,有的原地转圈,有的撞上墙壁,有的一动不动——它们在模拟“困惑”,而困惑是瑟兰程序里不存在的状态。
轨道上传来那个冰冷的声音,但这一次,音色里出现了可以被明确识别的……异常波动:
“检测到……信息结构异常。冗余度超过瑟兰文明可容忍阈值……但……”
“冗余部分……与核心信息产生……意外共鸣。”
“重新评估中。”
地下,韩青的银色已经覆盖到头顶。
只剩眼睛。
他用最后的人类视力,看着苏瑜,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个微笑:“那首曲子……我听到了。里面有……陈默修摩托车的声音……扳手掉地上的……哐当声。”
苏瑜跪在他面前,泪珠落在银色皮肤上,居然没有滑落——它们被吸收了,变成银色表面极细微的、七彩的纹路。
“韩青……”
“别停。”韩青的眼睛开始变成银色,但他还在说,“弹下去。让那些……冰冷的星星……听听……什么叫……走调的歌。”
他的眼睛完全变银。
但就在最后一瞬,那颗银色的眼球里,映出了苏瑜胸口的七彩种子——然后,眼球表面,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彩虹色的缝。
不是破损。
是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