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居带。
这个词在宇宙学中代表着温和、可能、乃至生命。恒星的光芒恰到好处，不远不近，行星表面或许有液态水，有稳定的气候，有孕育复杂化学反应的温床。
但眼前这片被标记为“第七十二号宜居带”的区域，呈现出的景象，与任何关于“生命摇篮”的浪漫想象都背道而驰。
三颗岩质行星大致排列在一条平缓的轨道弧线上。它们的大气层呈现出浑浊的、不断变幻的暗黄色与铁锈红，像是某种病变的脓疮。星球表面没有海洋的蔚蓝，没有植被的绿意，只有蠕动的、仿佛拥有粘稠生命的“地貌”——那是由无法归类的原生质聚合物、硅基晶体簇、以及某种不断分泌酸性黏液的菌毯状物共同构成的噩梦景观。一些巨大而扭曲的、介于植物与矿物之间的“结构体”拔地而起，顶部开裂，喷吐出含有剧毒孢子和混乱电磁脉冲的气体。
这里确实有“活动”，有“反应”，甚至有简单的“捕食”与“增殖”行为。但这一切都混乱、无序、充满了纯粹的排异与侵蚀性。它们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生命定义，更像是宇宙某个阴暗角落偶然泄露出的、对“存在”本身的拙劣模仿和亵渎。
“呕——”工程舰观察窗后，绯夜·织心捂住嘴，虹彩漩涡的右眼里却没有厌恶，反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近乎鉴赏的光芒，“这也……太丑了！丑得毫无美感！丑得让人想吐！但也……丑得好有趣！看那个！那个像不像一坨会自己动的烂泥巴史莱姆长了肿瘤？还有那边！那些晶体是在……交配吗？用酸液和电磁波交配？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在通讯频道里尖利地回荡。舰桥内，净炎机关和断钢旅的技术人员面无表情地操作着仪器，尽可能屏蔽这噪音。莉瑞亚·科尔的全息影像眉头紧锁，碧蓝眼眸盯着扫描数据。
“星球表面原生质覆盖率达89%，硅基变异体覆盖率7%，其余为液态酸性沼泽。大气成分：硫化合物42%，氮氧化物31%，未知有机毒气27%。未侦测到智慧意识波动，但整体生态（如果这能叫生态）表现出高度侵略性和同化性。”莉瑞亚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宣读一份土壤检测报告，“‘黄道星’装甲基础层的培养环境需要绝对纯净的物质基底，这些……‘杂质’，必须彻底清除。常规净化手段耗时过长，且可能残留无法预测的生物污染。”
“那就清掉啊！”绯夜不耐烦地挥挥手，“放火烧！用酸洗！用辐射照！随便怎样，快点把这三颗脏兮兮的‘食材’洗干净！我们要的是星球内核和地壳物质，不是这些恶心的鼻涕虫！”
“大规模能量清洗可能破坏星球结构稳定性，影响后续物质采集精度。”断钢旅的技术负责人沉声道，“我们需要一种……更‘精细’的清理方式。”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了安静站在舰桥角落阴影里的雷德·柯里昂。
教父依旧穿着那身无可挑剔的深黑色西装，胸口的红玫瑰在舰桥冰冷的灯光下红得刺眼。他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观察窗外那三颗病变般的行星，仿佛看到的不是宇宙的脓疮，而只是三件需要稍作处理的普通货物。
“清理‘杂质’……”教父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奇异的磁性，“确实需要专业的‘清洁工’。恰好，‘商人’麾下，有一位擅长处理各种……‘污渍’的专家。”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虚空，或者说，对着那片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混沌领域，微微颔首。
“科尔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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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没有时间间隔。
舰桥一侧的专用传送区，空间泛起水波般的涟漪，不是跃迁的剧烈扭曲，而是一种更平滑、更诡异的“浮现”，仿佛那个人原本就站在那里，只是刚刚被光线照亮。
科尔勒·尘埃之炎。
他出现得毫无征兆，安静得像一道影子。破旧但整洁的黑色长风衣下摆纹丝不动，无数纤细的、流淌着暗金色冷光的金属发丝从头盔延伸而出，在他肩后微微起伏，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触须。暗红色的晶状体双眼在头盔的阴影下如同两簇将熄的余烬，平静地扫过舰桥内的众人，在教父身上停留了半秒，微微颔首，随即移开，投向观察窗外那三颗行星。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散发出任何明显的能量波动或杀意。但就在他目光落在那片浑浊星域上的瞬间，舰桥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几个感知敏锐的技术人员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仿佛被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科尔勒，”教父的声音打破寂静，“任务目标：清除三颗目标行星表面所有非目标物质，要求彻底、无残留、不影响星球主体结构。时限：一标准时内。报酬按‘标准清洁协议’结算。”
科尔勒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再次轻轻颔首。他抬起左手——那只手包裹在黑色的战术手套里，指节修长，看起来与普通人类无异——对着观察窗外的星空，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五指张开，然后，缓缓收拢。
下一秒，他的身影从传送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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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A，表面。
科尔勒站在一片不断分泌着紫色黏液、试图缠绕他脚踝的菌毯中央。浑浊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大气在他周身自动排开，仿佛畏惧着某种无形的力场。暗红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周围蠕动、扑来的各种扭曲造物——有像放大了万倍鞭毛虫的硅基聚合体，有喷吐着腐蚀性孢子的肉质花朵，还有如同液态金属般流淌、试图将他吞没的银灰色原生质浪潮。
他没有拔枪，没有召唤火焰，甚至没有摆出任何战斗姿态。
他只是站在那里，然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不是呼吸。是释放。
以他为中心，一片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领域”悄然展开。那不是能量的爆发，不是空间的扭曲，更像是某种“概念”的涂抹。
【复仇的尘埃】。
领域所及之处，那些疯狂蠕动、攻击的“生物”（如果还能这么称呼），动作骤然僵滞。它们体表闪烁的诡异生物光熄灭了，喷射的酸液和孢子在半空中凝结、失活、化为细碎的灰色粉末。它们赖以行动的某种混沌的、排外的“意志”，或者说是驱动它们存在的混乱法则，被强行“覆盖”、封印。
在尘埃领域里，再耀眼的光明也会被掩埋，再狂暴的力量也会归于寂静。这是弱者的领域，是卑微者对强大存在的绝对否定。
然后，科尔勒抬起了右手，食指对准最近的一团巨大肉质聚合体，虚空一点。
【复仇之炎】。
没有火光，没有高温，没有爆炸。
那团足以吞噬小型机车的聚合体，从被“点中”的那一点开始，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不是燃烧成灰，不是分解成分子，而是“存在”本身被抹除。原地只留下一片绝对干净的、连尘埃都被“清洁”掉的空间。
科尔勒开始移动。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悠闲，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所过之处，右手食指或屈指轻弹，或虚空划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大片扭曲造物的彻底湮灭。
硅基晶体簇？抹除。
酸性沼泽？连带着沼泽下方被污染的岩层一起，抹除。
喷吐电磁脉冲的“植物”？抹除。
那些试图从地下钻出偷袭的、长满倒刺的触须？抹除。
他的动作精准、高效、冷酷到令人发指。没有任何多余的能量浪费，没有任何华丽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指向”与“抹除”。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力量，而是一块能够擦掉现实污渍的绝对橡皮。
他行走在星球表面，身后留下一条条宽阔的、绝对“干净”的路径。路径两侧，是依旧在缓慢蠕动、却再也无法靠近分毫的残余“生物”，它们被“尘埃”领域压制，连逃跑的本能都变得迟缓。
清理一颗星球的“杂质”，需要多久？
科尔勒给出的答案是：七分十四秒。
当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工程舰传送区时，观察窗外的行星A，已经变成了一颗表面呈现灰白色、坑坑洼洼（那是他抹除污染物质后留下的自然地貌）、但绝对“洁净”的岩质星球。那些令人作呕的色彩、粘稠的物质、扭曲的活动，全部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运行的嗡嗡声。
绯夜瞪大了眼睛，虹彩漩涡疯狂旋转：“哇哦……好……好干净！干净得就像被舔过一样！教父！这个人我要了！开个价！”
教父没有理会她，只是看向科尔勒：“效率符合预期。继续。”
科尔勒再次颔首，目光转向行星b。
七分零九秒后，行星b“洁净”。
六分五十八秒后，行星c“洁净”。
三颗星球，总计耗时不到二十二分钟。原本需要舰队火力洗地数日甚至数周才能勉强完成的“净化”工作，被他以一己之力，以一种近乎艺术（或者说，亵渎艺术）的绝对效率完成。
他回到舰桥，依旧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从未离开过。风衣下摆甚至没有沾上一丝外星尘埃。他抬起手，从内衬口袋里摸出一颗用简陋锡纸包裹的“斯皮”糖果，剥开，放入口中。暗红的眼眸微微低垂，似乎在品味那廉价胶质甜食的味道——这是他与人性的最后连接，是他暴烈毁灭行动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象征性的“回甘”。
“任务完成。”他的声音第一次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任何完成任务后的自得或疲惫，仿佛只是陈述“今天下雨了”这样的事实。
“很好。”教父点头，“‘商人’会记下这笔债务。现在，可以开始‘采集’了。”
工程舰再次启动，巨大的多棱镜阵列对准了那颗变得“干净”的行星A，开始抽取地壳物质与部分星核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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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一切发生的全程，暗龙·永夜行刑者，如同最深沉的影子，潜伏在工程舰外壳最隐蔽的折角处。
他的隐身完美无瑕，他的气息收敛到近乎虚无。但他的暗红眼眸，自那个叫科尔勒的男人出现起，就再未离开过对方。
暗龙见过无数强者。辐射龙的衰变终结，火龙的焚尽万物，时空龙的时序掌控，光龙的神圣净化……每一种力量都强大而特质鲜明。
但科尔勒不一样。
他的“强”，不在于能量的浩瀚，不在于法则的深奥，甚至不在于技巧的精妙。
他的强，在于一种绝对的否定。
【复仇的尘埃】领域，是弱者的反抗，是对“强大”本身的封印。它不直接攻击，它先让你“无力”。这种力量的性质，让暗龙感到一种异样的……熟悉？不，不是熟悉，是某种原理层面的共鸣。暗龙的很多刺杀技巧，也是建立在“制造绝对优势环境”的基础上。
而那种【复仇之炎】……暗龙的核心逻辑阵列高速运转，分析着那一次次轻描淡写的“抹除”。不是能量对冲，不是物质分解，是更本源的、“存在”概念的剥离。这触及到了某种非常危险的领域，甚至可能与“商人”的某些本质操作方式有相似之处——都是直接作用于“因果”或“概念”层面。
更让暗龙在意的是科尔勒的“状态”。他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在进行毁灭性的屠杀（即使是清理怪物），更像是在完成一项枯燥的流水线作业。那种将极端暴力行为“日常化”的心态，比狂暴的毁灭者更危险。而且，他使用力量的方式……精准，吝啬，没有任何冗余。这不是习惯，这是深入骨髓的“本能”，是无数次在资源匮乏、生死一线中锤炼出的、对“代价”极端敏感的生存方式。
暗龙想起了“烬”——火龙有时候也会焚烧星球，但那是宣泄，是愤怒的狂舞。而科尔勒的清理，是手术。冰冷，精确，目的明确。
就在暗龙沉浸于分析时，他做出了一个极其谨慎的试探。他隐藏在阴影中的左手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缠绕在臂甲上的幽冥锁链如同最细的蛛丝般延伸出去，在虚空中极其轻柔地“勾”住了一块大约拳头大小、正在附近飘荡的金属陨石碎片。锁链上附着的暗影能量完美掩盖了这一动作的能量波动。
然后，他控制着锁链，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度，将那块陨石碎片，朝着刚刚结束清理、正在返回工程舰的科尔勒的路径侧前方，“抛”了过去。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就像是宇宙中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微小天体运动。
陨石碎片划着极其平缓的弧线，飘向科尔勒。
科尔勒正走向传送区，脚步未停，头也未回。他甚至没有看那块陨石一眼。
就在陨石碎片进入他身周大约三米范围时——这个距离对于宇宙尺度而言几乎等于贴身——科尔勒的右手，那刚刚抹除了三颗星球“杂质”的手，随意地向侧面一拂。
动作轻巧得像是拂去肩头的一片落尘。
他甚至没有真正触碰到那块陨石。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仿佛气泡破裂的声响。
那块由高密度合金和硅酸盐构成的陨石碎片，就在暗龙的“注视”下，凭空气化了。不是熔化，不是爆炸，是直接化作了最基础的基本粒子，连一缕青烟都没有留下，彻底消失在真空中。
整个过程不到零点一秒。科尔勒的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仿佛只是掸开了一粒无关紧要的灰尘。他甚至没有因此多消耗一丝注意力，脚步节奏都没有变化，径直走入了传送区的涟漪，消失在工程舰内。
暗龙覆盖着哑光黑装甲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看”清楚了。
不是能量冲击。不是高温焚烧。甚至不是刚才那种“概念抹除”。
是一种更基础、更蛮横的否定。否定其“结构”，否定其“存在形式”，强行将其拆解回最原始的状态。简单，粗暴，高效得令人心悸。
而且，是被动触发的？还是主动的精确控制？如果是前者，说明科尔勒身周始终维持着一个极其恐怖的“绝对洁净”领域，任何未经许可的“异物”靠近都会被瞬间处理。如果是后者……那他对力量的控制精度，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这个“清洁工”的危险等级，需要大幅上调。
暗龙缓缓收回幽冥锁链，重新将自身更深地融入舰体阴影。
他得到了想要的情报，也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科尔勒·尘埃之炎。
“商人”麾下的“清洁工”。
拥有否定性的尘埃领域和抹除性的复仇之火。
他与“商人”的交易内容是什么？他与教父的关系如何？他出现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完成一次“清洁”任务，换取报酬？还是有更深层的目的？
以及……他口中那颗廉价的“斯皮”糖果，和他那件永远整洁的破旧风衣，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性”残留，在这个以毁灭和交易为生的存在身上，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弱点，还是……更深的伪装？
暗龙感觉到，这次临时起意的跟踪，收获远超预期。
“黄道星”计划在稳步推进，收集着星辰的尸骸作为材料。
“商人”麾下还隐藏着科尔勒这样的“专业清理人员”。
而人类（或者说，诺顿阵营）所展现出的技术野心和执行力，也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一个疯狂而危险的未来。
有趣。
越来越有趣了。
暗龙的暗红眼眸在阴影中微微闪烁，如同黑暗中苏醒的捕食者瞳孔。
他不再急于离开。他决定继续跟着这艘工程舰，看看他们下一站要去哪里，还要“清理”和“采集”些什么。
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更“近距离”地观察一下那位科尔勒先生。
当然，要确保自己不会变成下一颗被“弹”掉的气化陨石。
工程舰再次启动跃迁引擎，消失在扭曲的星光中。
而在它离开后的那片星域，三颗变得“洁净”的行星静静地悬浮着，表面反射着恒星冰冷的光，如同三颗刚刚被仔细刮去所有血肉、只留下苍白骨骼的标本。
它们等待着被拆解，被吸收，成为某个宏大而疯狂蓝图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而暗影中的眼睛，也继续凝视着这一切，沉默地记录，冷静地评估。
这盘棋，下的注越来越大。
登场的棋子，也越来越令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