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大营，望楼之上。
完颜宗翰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两个时辰，汴梁城头那面新竖起来的黑色大旗，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眼睛里。
“燕？”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字，一种源于战场宿将的直觉，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宋人孱弱，他们的旗号不是龙，就是将领的姓氏，何时冒出来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燕”字？而且这面旗帜，竟能与大宋的龙旗并列，其地位之高，不言而喻。
“查清楚了吗？这到底是谁的旗号？”完颜宗翰的声音里压着一团火，自攻城以来，处处透着诡异，先是宋军莫名其妙的临阵换帅，接着城中百姓暴动，现在又搞出这么个鬼画符。
“大帅，派出去的探子还没回来……”副将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过……刚刚从东边逃过来一个咱们东路军的散兵，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东路军？”完颜宗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关于东路军全军覆没的流言，早在今天下午就在军中传开，他嘴上斥之为妖言惑众，斩了几个传播消息的，可心里那份疑虑，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宗望是他最倚重的兄弟，东路军的六万铁骑，更是大金横扫天下的利刃，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带上来！”
片刻之后，一个衣甲破碎、浑身污泥的金兵，被人踉踉跄跄地推到了望楼下。
那士兵显然已经吓破了胆，神情恍惚，双目无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他被人架着，强行抬头，无意间，目光扫过了远处汴梁城头。
下一刻，他像是被雷电劈中，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张本就惨白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如同死人一般。他身体筛糠般地剧烈颤抖，牙齿疯狂地上下碰撞，发出“咯咯咯”的骇人声响，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望楼上的完颜宗翰清晰地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心中那股不安瞬间扩大到了极致。
他冲着楼下暴躁地喝问：“你！看到了什么？为何如此惊恐？！”
那残兵像是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城头那面在风中招展的黑色大旗，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垂死挣扎声。
“说！”完颜宗翰的耐心耗尽，声音里带上了杀意。
这声厉喝，终于将那残兵从极致的恐惧中震醒了一丝。他“扑通”一声，软泥般地跪倒在地，一只手颤抖着，指向汴梁城头的方向，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几乎是在用生命尖叫：
“大……大帅！是……是他们！是他们！！”
“河北……河北那支屠尽了我们东路军的魔鬼……是他们的旗！！”
魔鬼？
这两个字让完颜宗翰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探身向前，死死盯住那名残兵，一字一顿地追问：“他们的首领，是谁？！”
残兵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仰起头，那张扭曲的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嘶吼：
“王——伦——！！”
“他们的首领……就姓王！！”
轰！！！
“王伦”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最狂暴的雷霆，狠狠地劈在了完颜宗翰的头顶！
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彻底空白！
河北大捷的传闻……
东路军全军覆没的流言……
眼前这个幸存士兵的泣血指证……
还有城头那面高高飘扬的，代表着“燕王”封号的黑色王旗！
所有他不愿意相信的、所有他斥之为荒谬的碎片，在这一刻，被“王伦”这个名字，被这面“燕”字王旗，用最残酷、最血腥的方式，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让他肝胆俱裂的真相！
宗望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六万大金铁骑，他引以为傲的东路军，真的被那个叫王伦的“贼寇”，在河北，给屠戮殆尽了！
一股寒气，从完颜宗翰的脚底板，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势头，疯狂地窜上他的脊梁，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
他不是在攻打一座守将无能、君王昏聩的孤城！
他现在面对的，是刚刚全歼了六万金军，把他的亲兄弟打成丧家之犬的……一支真正的魔鬼之师！
那个王伦，那个梁山泊，已经和宋人站到了一起！
他们此刻，就在城墙之上！
完颜宗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扶着望楼的栏杆，才勉强稳住自己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身体。
他再次举起千里镜，望向城头。
这一次，那面黑色的“燕”字王旗，在他眼中，不再是莫名其妙的鬼画符。
那分明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黑色猛虎，张开了血盆大口，正用一种戏谑而残忍的眼神，无声地嘲笑着他，嘲笑着他麾下这支同样疲惫不堪的西路军。
“哈哈……哈哈哈哈……”
完颜宗翰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充满了荒唐与绝望的狂笑。
周围的副将们面面相觑，被他们大帅这副癫狂的模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好！好一个李纲！好一个宋国新君！”完颜宗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指骨碎裂，鲜血淋漓，却毫无知觉。
“临阵换帅是假！罢免李纲是假！城中内乱也是假！都是为了麻痹我！”
“他们真正的杀招，是这个！是王伦！”
他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臆想，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成了一个针对他的巨大阴谋。
在他看来，宋人故意示弱，就是为了把他这支西路军牢牢地拖在汴梁城下，为王伦的梁山军南下争取时间！
现在，王伦到了！
东路军完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他完颜宗翰了！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身后那绵延数里，灯火通明，却处处透着疲态的大营。
连续多日的攻城，早已让他的军队人困马乏，伤亡惨重。士兵们的士气，也随着攻城一次次的失败而跌落谷底。
用这样一支疲敝之师，去对抗一支刚刚取得惊天大胜、士气如虹，并且拥有“天雷”那种恐怖武器的虎狼之师？
他完颜宗翰还没疯！
一个他从未有过的，甚至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整个大脑。
退！
必须立刻退！
趁着王伦的梁山主力尚未完全集结，趁着夜色，立刻撤退！
再晚一步，等到天亮，等到梁山军从城里冲出来，与城外的大军里应外合，他这几万西路军，就要步东路军的后尘，全部葬身于此！
“传我将令！”完颜宗翰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全军听令！”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个让他一生都蒙上耻辱的命令。
“放弃所有辎重、粮草、攻城器械！所有营帐，一把火烧了！”
“全军……连夜向北撤退！！”